隆和二年正月初六,温墨疏袭帝位后首次驾临宛峡战场,云九重等武将一早就去城外迎驾。
“你不去么?”温墨情躺在榻上,舒服得连眼都懒得睁开。
“你才醒过来,没人照顾怎么行?”言离忧低头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大功告成后擦去额上汗珠,长松口气,“恢复得还算不错,不枉我这几天没日没夜伺候——你睁开眼行不行?我都不知道你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从腊月二十八知道正月初五,伤势严重的温墨情足足昏睡九天之久,好不容易在初六这天一早醒来,言离忧还恍惚有些后怕。
也许温墨情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九天中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要不是年轻体健底子好,可能这天他根本醒不来,直接一命呜呼去阎王殿报道了。
为温墨情处理好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二十余道伤口后,言离忧终于能安静坐下,托着腮,手指在温墨情脸上划来划去。
“别乱摸。”温墨情皱皱眉,墨色眼眸仍如辰星一般闪亮,“军营之中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言离忧翻翻白眼。
军营之中他干得坏事还少?不过是帮他擦去脸上汗渍而已,比起他在北陲戍边军营时给她种下小小生命的举动,实在纯洁规矩得太多太多。
“何宗主他们怎么样了?”
“没你伤得重,不过为保护你与敌军周旋太久,体力耗竭,也都一连睡了几天才缓过劲儿,这会儿跟云将军他们一起去迎驾了。”
听得言离忧回答,温墨情稍稍安心。
倘若没有何宗主等人舍命保护,温墨情根本没命走出沙场。竭尽可能止血也好,乱兵围剿中为他杀出血路直至与援军相遇也好,原本一百余人的精锐队伍为救一人拼到最后仅余四十八口,对中州武林而言,无疑是极其巨大的损失。
但没有人觉得后悔,得知温墨情性命无忧,渊国也将迎来胜利曙光时,所有人都开心得相互击掌拥抱,甚至喜极而泣。
看了太多死亡,生的喜悦,如此珍贵。
稍稍翻动,温墨情侧着身子面向言离忧:“我昏睡这几天战况如何?我记得,似乎是遇到了赤魂军和——”
“先闭上嘴,听我说。”
毫不客气打断温墨情,言离忧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轻轻挪方到自己小腹上,带着他掌心感受微微隆起的肚子下那片温暖希望。
温墨情愣了许久。
“早上吃了多少东西?撑成这样?”
言离忧倒吸口气,温柔表情消失无踪,捧着温墨情的手狠狠一口咬下:“你才吃多了!还能不能靠谱一点?再不解风情也没这么荒唐的啊!”
嗤笑一声,温墨情抽回手,主动在言离忧小腹上轻柔摩挲。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言离忧想要告诉他的讯息?
又一个生命将要诞生了,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他的,是他们历尽波折的感情所孕育出的最美花朵,承载着他们希望的骨肉至亲。
“什么时候发现的?”眸光变得多情,温墨情拉过言离忧靠在自己肩头,语气低柔。
“两个月时就有反应了,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一直没让他们告诉你。”
这惊喜的确够大,大到温墨情措手不及,迫不及待想把言离忧揉进怀里疼惜一番,却碍于伤势不敢乱动。
忽然想到什么,温墨情皱起眉:“挺着肚子跑来跑去,你就不怕伤了孩子?这是我儿子,比皇帝还金贵,你再这么天上地下四处乱窜,回去我就把你锁房里。”
“我又不是猴子,怎么天上地下四处乱窜了?”撇撇嘴,言离忧一脸不满,动作却轻缓许多,“你儿子不就是我儿子么,你这当爹的疼他,我这当娘的就不疼?要不是怕你出事,我才不会跑到这里来吃苦受罪。”
“一说上战场,你不是比谁都积极?”
最了解言离忧的人非温墨情莫属,一句话就足够轻轻松松击破她的理由借口,让言离忧哑口无言,横翻白眼。
静默少顷,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笑声,默契至极。
这感觉,就好像每一个普通家庭般,充满柔情和幸福。
“离老远就听两个人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平日里可不见世子这么多话。”朗笑声自房外由远及近,云九重招呼也不打一声径自推开房门,笑容满面,“我说陛下啊,您可得好好惩治世子一番,世子见了谁都一脸欠他钱似的表情,连陛下都不例外,这算不算是大不敬?”
云九重之后,一身紫金九龙帝袍的温墨疏抬步迈进,和煦笑颜雍容优雅。
“世子的笑容只留给言姑娘,旁人注定无福享受。”云九重将椅子搬到床边,温墨疏从容落座,“怎么样,伤势可有好转?听闻你在战场受伤生死未卜,朝上那些大臣一个个急得不行,生怕秋楼主迁怒于朝廷,一气之下派楼阁主来颠覆新朝。”
温墨疏说的自然是玩笑话,但并非天方夜谭。
宛峡之战中,令天下为之震撼的除了南凛所带领赤魂军,还有只在传闻中偶尔被提及的杀手组织乱雪阁。
温墨情带着三百江湖豪杰力战右翼,而楼浅寒只带了五十六个手下纵横整个战场,这五十多人的小队伍所杀敌兵却远远高过任何一支千人役,在宛峡战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杀戮奇迹。
自然而然,乱雪阁与楼浅寒的名字化为一种畏惧被深深铭记。
“以前并不了解所谓的江湖,天真认为江湖人士之所以不受束缚是因为朝廷不愿理会罢了;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先帝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江湖人太难管束,也太过可怕。”
回想云九重对战事的描述,温墨疏仍心有余悸,感慨中又不免对恣肆潇洒、快意恩仇的江湖多了几分憧憬。
他是拥有天下的帝王,唯独自由这种东西,永远不属于他。
从温墨疏进门开始,温墨情就以一种怪异眼神接待,及至温墨疏坐到榻边与言离忧相邻,温墨情忽地做出意料之外举动——温墨疏正在感慨,他却没有听,而是蓦地把言离忧从后抱住,像是披风一样挂在言离忧身后。
“……世子还是这般小气。”温墨疏微愣后失声哑笑。
“坐去那边。”面对已是帝王的温墨疏,温墨情指着桌边圆凳毫不客气下令。
出了名的君子楼铁公鸡,对待自家媳妇亦是如此抠门,被别人多看一眼都不高兴。言离忧了解温墨情脾性,明白到如今温墨情仍对她和温墨疏曾经那么一段缠绵悱恻耿耿于怀,却并非恶意,也只能尴尬叹息,一笑置之。
温墨疏来时被唐锦意叮嘱带来不少孕妇需用补品衣物,言离忧浅聊几句后就随云九重去取东西,留下看似水火不容的温墨情和温墨疏在房内,似乎并不担心二人相处是否愉快。
“现在只剩下霍斯都帝国孤军作战,在没有粮草辎重补给的情况下支撑不了太久,我想,春天之前怎么也能结束战事了。”温墨疏率先开口,从袖中掏出两封像模像样的国事书信放到榻上,“这是南庆国、青岳国和铎国降和书,他们正在从战场撤回兵马,世子可有什么意见?”
南庆国等都是小国,经不起长期消耗征战,一场战败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不敢再犯,没必要咬死不放。
温墨情点点头,眉心皱了一下:“连嵩应该不在青岳国内,否则青岳国朝臣不敢自作主张求和。看来有必要去霍斯都营中摸一下情况,大概连嵩就藏在里面。”
“楚辞也这么说。他觉得正是因为连嵩的怂恿,霍斯都才会选择两伤之法决一死战。不过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参与了,否则我会被言姑娘恨死。”
“叫她世子妃。”
“有什么区别吗?”温墨疏苦笑,见温墨情固执坚持,只得无可奈何点头,“好好好,我明白了,以后叫她世子妃就是。”
能彰显自己所属权的细节,温墨情一点都不肯松动,满满的孩子气与他孤傲冷漠形象大相径庭,直逼得温墨疏哭笑不得。
言离忧属于他温墨情,是他的妻子。
温墨情执拗强调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温墨疏大致将现况对温墨情说了一番,并将朝廷至今争议未决的矛盾摆出来,温墨情也没让他失望,干脆果断地站到主和派一边。
“换做是中州其他国家,一战到底无可厚非。但霍斯都毕竟是异域强国,远兵作战输给我们不代表在他们的地盘也会输,若我军追击过远便会陷入不利境地,胜负再难预料。再者战事持久,如今军中上下都疲惫不堪,百姓也期望早些恢复安宁,没必要将战事拖得更长,以目前状况,大渊消耗不起。”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倘若霍斯都那边有撤兵意图,留条生路由他们走吧。”顿了顿,温墨疏语气有些迟疑,“慕格塔公爵呢?还有再联系的打算吗?”
提起赫连茗湮,温墨情不再像刚才一样干脆,凝眉沉思少顷才道:“原本不想再有关系,可上次钧白出事时,有些事情让我很在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与茗湮再见一面——不只是为了离忧,也为一些尘封太久的真相。”
“真相吗……”温墨疏呢喃自语,似是又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