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下,岂有桃源?
最是远离尘嚣、与世无争的君子楼也未能彻底避免烽烟波及,已不见上一次来时热闹场景,言离忧走在空荡荡的君子楼中,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哀。
秋逝水对温墨情这个任性的徒弟实在疼爱得很,为了温墨情默默容许她的存在,又舍弃昔年誓言让宁静的君子楼卷入战火。尽管这些举动帮了朝廷大忙,却无可避免地,将会造成许多君子楼子弟的伤亡。
“言姑娘,师父所作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且绝不会后悔。我希望言姑娘也一样。”
在前面带路的沐酒歌声色平静,挺拔背影坚定沉稳。
言离忧无声哑笑。
她已经习惯了被这些历尽沧桑的高人看破心思,很多话她不需要说出口,沐酒歌他们便能轻而易举解答她的困惑,又或者给她最恰到好处的安慰。
君子楼四层,属于秋逝水的茶室内,一个全身被艳丽纱巾包裹的女子朝沐酒歌和言离忧点头示礼,纵纹横生的面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美丽风姿,一双轮廓极深的眼眸闪耀着智慧光芒。
“就是这孩子?”那中年女子问了一声,而后双手合十,向言离忧又施一礼。
突然被沐酒歌叫来,说是秋逝水有位朋友想见自己,言离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还礼入座,迷茫眼神望向秋逝水,却被刻意藏起担忧的秋逝水佯装凶狠一瞪。
“这位是师父故交昙雅姑姑,霍斯都族人,已经在大渊生活多年。”沐酒歌给几人倒上茶,笑吟吟为言离忧介绍道,“之前我不是说师父有向朋友打听蛊毒的事吗?就是这位昙雅姑姑。”
言离忧急忙起身,恭恭敬敬低头道谢:“原来是昙雅姑姑,先前多有劳烦,离忧在这里谢过。”
“姑娘客气了。”斜了板着脸的秋逝水一眼,昙雅姑姑半是揶揄一声低笑,“这老东西开口求人百年难遇,我上赶着帮忙还来不及呢。只可惜上次没能帮上忙,最近我又翻看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典籍,想着或许能帮到姑娘,于是便不请自来了。”
说话间言离忧悄悄将昙雅姑姑打量一番,容貌上的确与霍斯都族人特点符合,且她说起中州话多少有些生硬。
若是霍斯都人,对蛊毒一定比大渊人更加了解吧?
几乎快要对自己怪症绝望的言离忧又看见冥冥中一丝希望,一直不算太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明亮:“昙雅姑姑找到可解这蛊的方法了吗?”
“解蛊只有两种人能办到,一种是施蛊的巫者本人,另一种就是蛊术高于施蛊者的大师。我对蛊毒稍有了解,但并非巫者,想要帮你解除巫蛊有心无力。”见言离忧脸上掠过一缕失望表情,昙雅姑姑轻轻握住言离忧的手,温和轻拍两下,“别怕,我虽不能解除蛊毒,却有办法拖延蛊毒发作,尽可能给你更多时间找到解除的办法。”
虽然失望,但昙雅姑姑的回答至少没有让言离忧绝望。
最近她发作的次数愈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多数时间睡着,只有少数时间醒着,就算沐酒歌等人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
昙雅姑姑的出现给了言离忧一线希望,事到如今她没得选,能拖一天是一天,否则不等战事结束与温墨情一起前往霍斯都,她就已经永远沉睡在醒不来的噩梦里了。
“昙雅姑姑,这蛊毒要怎样拖延?难吗?”沐酒歌细心问道。
“难倒是不难,但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回身看了看负着手一脸不悦的秋逝水,昙雅姑姑收起笑容,“老东西,我知道你这里有千年冰蚕和北海的莲子油,有多少给我拿来多少。还有,我需要一个人给这孩子度气通脉,内力要厚,还得不怕自损。”
言离忧倒吸口气:“怎么,会有危险吗?”
“没有危险,但是给你度气需要持续很长时间,一番折腾下来少不得损伤元气,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五个月,只能卧床休养。”
言离忧稍稍放松,却还是有些踟蹰不决,犹豫目光落在沐酒歌身上。
君子楼大部分身怀武功的子弟都被温墨情“借”去宛峡了,如今还在楼中又有足够内力的人只剩沐酒歌。言离忧毫不怀疑沐酒歌会痛快答应,但她并不希望沐酒歌有任何损伤,否则……
笑风月会抽死她。
沐酒歌动了动眉毛,低头朝言离忧眨了眨眼:“言姑娘不用担心我会出事。若是觉得心有愧疚,言姑娘帮我做件事好了。”
“什么事?”言离忧脱口问道。
沐酒歌龇着牙对秋逝水笑笑,而后低头附在言离忧耳畔一阵窸窣低语,听得言离忧表情从焦急转为惊讶,再从惊讶转为忍俊不禁。
“出息!”秋逝水翻翻白眼,气得低骂。
事情已经定下,昙雅姑姑迫不及待要动手为言离忧拖延蛊毒,当日便在君子楼内备好各种所需,日落前开始看起来古怪又复杂的过程。
言离忧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睡的,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过后,翻身下榻,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对着镜子照照,脸色也好上不少。原本言离忧想去向昙雅姑姑道谢,寻找一圈不见人影,问过守门子弟才知道,那天一早秋逝水就送昙雅姑姑下山了,到现在仍未回来。
喝了些备好的清粥,匆匆吃几口点心,言离忧不等秋逝水回来也匆匆忙忙下山,故意装出一副慌乱焦急表情站在笑风月暂住的精舍门前。
“怎么了,惊慌失措的?”打开门看见言离忧面色,笑风月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蛊毒又……”
言离忧拼命摇头,垂下脑袋嗓音沙哑道:“不是我,是沐大侠。”
“酒歌?他怎么了?!”如言离忧预料那般,笑风月一听到沐酒歌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满脸紧张都忘记掩饰。
言离忧努力忍住笑意,继续演戏:“昨天有位昙雅姑姑说能帮我拖延蛊毒,但需要沐大侠帮我度气保命。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之后沐大侠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谁知道……谁知道沐大侠耗损过度昏了过去,到现在仍不省人事,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习武之人都知道耗气过度是个什么结果,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实际上,因此残废甚至丢掉性命的人难以计数。
嘭地一声,笑风月摔上房门,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就慌慌张张往山上冲去,留得言离忧在原地发愣,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君子楼看门的子弟似是都知道笑风月身份,见她一阵风似的冲过来谁也不敢阻拦,对视一眼无奈苦笑,摇摇头继续守门。不过这些细节笑风月完全没有注意到,跑进偌大的君子楼左右四顾,逮住几个子弟询问清楚沐酒歌房间后,心急火燎地直奔而去。
“酒歌——”
念着沐酒歌的名字猛地推开房门,而后,笑风月担忧表情凝固在脸上。
“咦?进来都不敲门吗?”精神正好的沐酒歌**上身躺在榻上,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一脸温良无辜,“好歹等我穿好衣服你再来啊,这样怎么都感觉像是被你占了便宜。”
捏紧的拳头咯咯直响,笑风月僵硬表情很快化作冷笑:“沐酒歌,你耍我?”
“哪敢?来来来,你先坐下。”沐酒歌跳下床,对自己只穿一条薄裤的事实满不在乎,拉着笑风月坐到桌边,“你看,君子楼的门槛没那么难迈是不是?来都来了,总不能扭头就走吧?呐,你得相信,我是真的很虚弱,昙雅姑姑说怎么也得卧床休养十天半个月的,这期间没人照顾我,就只有你……”
“照顾?我告诉你沐酒歌,我不把你骨头拆下来就不错了!和那死丫头联起手来骗老娘……过来!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女侠饶命,只要你留下,我照顾你还不行吗?”
“那也等我先把你挫骨扬灰再说!”
言离忧抱着笑风月包袱回到君子楼时,隔着门听见沐酒歌和笑风月打得不亦乐乎,耸耸肩悄悄退到楼梯处,与几个偷听的子弟一起笑得一塌糊涂。
笑过之后,心里轻松许多。
笑风月与沐酒歌拖拉多年的感情是否能有进展暂且不说,言离忧十分满足于昙雅姑姑为她拖延蛊毒的成功。按照昙雅姑姑所说,至少三个月内她不必再忍受突如其来的沉睡之苦,虽然这办法只能使用一次,但三个月的时光足够她贪婪挥霍了。
浮生短暂,片刻珍惜,言离忧知道,这三个月时间里,她必须做些什么。
这样才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那天晚上,险些将君子楼拆掉的笑风月还是留在了楼中。
在房中用过晚饭,沐酒歌鼻青脸肿钻出房间时脸上带着得意笑容,在旁人搀扶下一瘸一拐去见言离忧;而被独自留在房中的笑风月,迎来了一场逃避多年,最终不得不面对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