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part17.
三月初的时候,樊音成年了。
她坐在地上,面朝落地窗一言不发的弹琴,眼神阴郁。
庭院里的银杏树抽了新芽,晨间的风带着草籽与湿润的泥土特有的清香从窗户里灌进来,樊音长到腰际的黑发在风中飞舞。
阿离原本斜倚在榻上怡然自得的绣衣裳,偶尔合上两句,却渐渐皱起了眉,盯着樊音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终究起身走到樊音身边,按住了她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
樊音睁开眼睛,不解的看着她。
阿离也坐下,同她开玩笑,“音律这么乱,你可是有心事?《广陵散》琴谱难得,可别白白糟蹋了曲子。”她倒不是心疼劳什子琴谱,只是见樊音郁郁寡欢,想要博她一笑罢了。
樊音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化成一声叹息,“已经有好些人到我哥哥那里提亲了,也许过不多久我就会出嫁了吧。”
阿离一怔,随即想起樊音成年了,自然有许多人打着联姻的旗号围上来,便紧张的问道:“他答应了?”
樊音摇头,“这倒没有,但我思量着,他为我做主应下一门亲事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实在心有不甘,总想着世间有趣的灵魂太少,世人大多眼孔疏浅,只见皮囊不见骨相,惹人生厌的很。”
她说着,又恢复了一贯冰冷的自我嘲讽的语调,“当然了,我也不是有骨相的人,本不该做此奢求。”
阿离无奈的笑笑,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套在樊音纤细的手腕上,“谁能如嵇康一般真正有骨相呢?樊音,我早说过,你配得起焦骨牡丹的雍容。”
樊音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的镯子,仍固执的道:“可是牡丹艳俗,早有文章批评过'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寻常俗物无风骨,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焦骨牡丹不一样,”阿离叹息一声,“那牡丹不屈从王权,虽被贬离故土,却能扎根清苦之地在烈火中绽放,樊音,这就是你的骨相。”樊音和那焦骨牡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命途多舛、去国离乡、受尽苦楚,却心怀善念,秉持着自己的意志,不屈从命运的愚弄。
这不就是樊音的傲骨么?
当然,她也总是习惯性的胆怯,还要以冷漠的表象来掩饰自己的恐慌。
樊音愣住,看着阿离清澈的眼眸,不自然的别开视线,敷衍道:“好了好了,听你的就是,大不了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罢,便不再理会阿离,匆匆忙忙的就要再次抚琴。
只是当下,樊音思绪繁杂,抚琴却最讲究个心无旁骛,因此,那绷紧了的弦被她烦躁之下生生弹断,断弦如毒蛇一般瞬间绞上樊音的手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浮肿的红印来。
樊音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句话却是:“真是可惜了这琴。”
她淡漠的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掩住伤痕,看着阿离笑道:“你瞧,我还是红尘俗子,做不到如嵇康的淡然,连《广陵散》都弹不成调,这曲子落到我手里,果然是白白糟蹋了。”
阿离拥她入怀,只低声安慰道:“俗子有俗子的好处,你不必妄自强求。”
樊音把头埋在阿离怀里,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好像只有这样,她才抓得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沉寂了许久,樊音哽咽着道:“原来世界上当真有比去国离乡更让人绝望的事,那就是下嫁敌寇,背叛故国,如果真有这一天,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离拍了拍她颤抖的脊背,一时无言,这岂不是她同样恐惧着事呢。
入了春,天气渐渐不那么冷了,南贺川冻结已久的冰雪消融,倒显出一派脉脉生机来。
泉奈和阿离一起去了南贺川,美其名曰赏春景。只是两人沿着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泉奈也没开口对她说话。
他颦着眉,明显是有心事。
在这样尴尬沉闷的气氛里,阿离不肯再往前迈一步,她随手拨弄着自己腕上的钏子,玉珠相击,泠泠作响,终究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了?好半天却一句话都不曾对我说,这是哑巴了不成?”
泉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快步往前走了一段,和阿离拉开距离,却突然回过头,指着她喊道:“宇智波离!你...你嫁给我!”
他声音有些大,带着些颤颤巍巍的尾音,惊起了林子里一群黑色的寒鸦。
阿离一时间哑然,看着泉奈红透了的脸颊,只摇头不赞同的道:“这话你合该与我母亲说,何苦私下里与我说来,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她没有半点被求婚的害羞,只是恪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仪,镇定自若地让人懊恼。
泉奈咬了咬牙,走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双肩,“我要娶的人是你,又...又不是你母亲,当然是和你说这话!”
阿离颇为无奈的笑了,“我知道,只是非要我母亲点头不可,若我拂了她老人家的意愿,你信不信她能打断我的腿?”
千忆自从丈夫去世后就性情大变,阿离把这变化看在眼里,只觉得不可思议,从前那个温柔的女人已经死去了,为了她的丈夫,她偏执的爱让她变成了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
于是阿离私心里就更不想不想嫁人了。
情之一字,不受人左右,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与其到了情断时大家各自伤心,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想见、不相识、不相恋。
谁想泉奈并没有如她预料的那般松了手,仍追问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态度。”他声音都在隐隐发颤,阿离是他认定的妻子,这深厚的同伴情谊在经历第十个年头的发酵时,终究还是化为了满腔的爱慕。
尽管他曾经告诫自己,只要能像守护小妹一样守护阿离一世平安就很好了,奈何私心作祟,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阿离恍然抬头,看到泉奈一双黑色眼眸里闪动着灼灼光辉,带着一点小心翼翼,让她不由自主的也心如擂鼓,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声的应了一句,“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樱花的香气飘渺的钻入她的肺腑,她在这悠远绵长的香甜气味里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樊音知她下嫁敌寇,背叛故国,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了吧。
可她一个无依无靠、无法回归故国的离乡游子,又能怎么办呢?况且,这世界上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哪怕故国也一样。
泉奈顿时激动起来,他面上浮现一丝犹豫,似乎是想抱她又不敢唐突的纠结,终究还是说道:“阿离,我们回去吧,若你出来的太久,千忆阿姨怕是要担心的。”
他对阿离伸出手,阿离没有拒绝。两人虽不是第一次牵手,但毕竟不是幼年时两小无猜的纯真,一时间都红了脸颊。
“泉奈!阿离!听说你们要结婚了!”突然间,一个大嗓门打破了这样美好温馨的气氛。柱间从背后追上来,一巴掌拍在泉奈肩膀上,一副“非常感谢你娶了阿离”的奇怪表情。
阿离瞬间抽回了自己的手,有柱间的地方就一定有樊音,她不想让樊音看见自己和泉奈举止亲密,这大概就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做贼心虚。
果然,樊音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用包含着失望、震惊、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像是要重新认识她一遍,一句话都不曾说。
阿离忍不住低下了头,第一次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我们是要结婚了,不知火影大人有何见教?”偏偏泉奈还没什么自觉,他拨开柱间的手,不温不火的回答,倒让柱间十分尴尬。
柱间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又挠了挠脸颊掩饰尴尬,这才说道:“我作为火影,没什么俸禄,送不起你们太贵的礼物......”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樊音一把揪住了头发疼的呲牙咧嘴。
“哥,你还有脸说你没钱?怎么我昨天从赌场里逮出来的人不是你是吧?”樊音颦起一双秀眉,语调上扬,明显是在生气。
“哎呦!樊音饶命!”柱间辩无可辩,只得腆着脸求饶。
泉奈一向爱看姓千手的倒霉,因此干脆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地搂着阿离的腰看这出妹妹教训哥哥的好戏,看得津津有味。
“我是说----”柱间好不容易逃离了樊音的魔掌,笑的更尴尬了,“我送你们的结婚礼物虽然不贵重,好歹也算是一番心意。”
然后,他就开始结印。
泉奈警惕的看着他,护着阿离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柱间耍什么花招,总归还是防范着点比较好。
下一秒,数千颗银杏树拔地而起,长满南贺川两侧,绵延出足有十里的距离。
阿离看着这片郁郁葱葱的青金色,一时间惊呆了。她未曾料想柱间竟送她这个,到是她一贯欣赏的不落俗套。
然而,泉奈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阿离曾经的戏言:'南贺川边长满十里银杏树的时候,我就能回家了',当时她还在责怪他不体恤自己的思乡情怀。
一阵恐慌蔓延上来,他想也不想就揪住柱间的衣领,大声质问道:“千手柱间!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想让阿离和我分开吗!”
他去过阿离的故国,也知道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因此才更加恐慌。
柱间猝不及防被拽的一个踉跄,“啊?什么...什么故意?阿离不是喜欢银杏树吗?”他指了指阿离衣袍上的银杏叶图案,“虽然这个礼物是很讨巧...大不了我在每一棵树上都刻上你们俩的名字嘛!”
泉奈真是被他这副傻白甜的态度气了个仰倒,怒气未平的把手一松,道:“罢了!阿离,我们走!”
阿离被他拽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樊音用看陌生人的冰冷眼神目送她离开,不由的难过起来。
----你,让我如何是好呢?
泉奈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才意识到确实是他糊涂了,柱间也是好意,毕竟他不知道自己和阿离之间还有那句戏言,当下便有些愧疚起来。
他把阿离送回了家,和千忆寒暄了几句,这才走了。
千忆笑的眉眼弯弯,拉着阿离的手又是好一顿告诫,无外乎就是她的眼光没错,泉奈是个好孩子,让阿离结了婚之后要记得勤谨奉上,以夫君为天,不可有丝毫违逆。
阿离听的很烦躁,勉强应付了几句,逃也似的上楼了。
她心不在焉倚在榻上绣花,只觉得四月里无缘无故的燥热。一走神,针尖便刺破了手指,沁出的血珠子顿时弄污了明黄色的绸布。
阿离一把扔了那绣到一半的衣裳,就这么坐着,闷闷地发呆。
忽然,有人叩响了阳台上的玻璃门,阿离起身,忙不迭的看去,果然是樊音。
阿离激动的差点掉下泪来,她还以为樊音从此要和她生分了,便主动去拉樊音的手,想和她说上几句体己话。
谁想到樊音非常冷漠的避开了,像是没看到阿离一样,径直走到那把七弦琴旁,举起琴就狠狠的掷在了地上。
一声脆响,琴弦崩断,琴身碎成无数木渣子在地上迸溅开来。
阿离看呆了,也不管是不是有木渣刺进她的小腿里,留下一道道血印子来。
樊音砸了琴,这才心满意足地冷笑一声,说道:“宇智波离,我们往日的情分就像这把琴一样,从今天开始,断了吧,你下嫁敌寇、背叛故国、数典忘祖、躬身侍敌、卖国求荣,连自己固有的姓氏都不肯告诉我,我李樊音真是无话可说。”
以樊音的骄傲,怎么能容许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翻过去?她必会采取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和阿离划清界限。
果不其然。
樊音说罢,就像来时那样,绕过阿离,匆匆的走了,像是怕自己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抱着她哭起来一样。
阿离站在渐渐寂静下来的一片狼藉里,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樊音...你还知你姓李,我却是无姓之人,你所谓的故国,根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是它,先放逐了我.,不是我想要背叛它..”也是她做的孽太多,才落得这么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与人无尤。
“阿离,我进来了。”不一会儿,火核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想来他也是听见了那一声琴碎的哀鸣,故而来看看他的宝贝妹妹有没有事。
“哥哥,我屋子里很乱,你等我收拾一下吧。”她镇定自若的说着,蹲下身将那大大小小的木头碎片一块一块的捡拾起来,只要能找回所有碎片,就不怕拼不回这把琴。
她和樊音的情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断了的。
火核推开门,就看到他的妹妹面无表情的握着一把碎木渣子,小腿上的血蜿蜒的流到脚面上,阿离浑然不觉,只是拼命的捡拾完那些木头。
火核看着心疼不已,连忙走过去扶她起来,“阿离,是不是千手家的那个女人来过了?”
阿离也不回话,也不看他,就那么倔强地站着,一汪眼泪锁在眼眶里固执的不肯流出来。
火核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便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抱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温声安慰道:“左不过就是千手家的女人,不能做朋友便不做吧,凭她再怎么样,还有哥哥在呢。”
“我后悔了。”她忽然说道,“哥哥,我是真的后悔了。”
火核不明所以,只是拍了拍阿离的脊背,没有答话。
“我从前,是多么抗拒这个国家,甚至这个家族,可我现在后悔了,我在这片土地上能感受到来自哥哥和母亲的亲情,能感受到来自泉奈的友谊,我不能再守着以前的身份不放开了,那些和我统统没关系了!”阿离颦着眉,颤颤巍巍的咧了咧嘴角,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华夏怎么样,已经轮不到她守护了,她身体里流淌着的,也不再是华夏的血脉,她已经不被华夏需要了,何苦还自持身份放不下过去呢。
“哥哥,请你给我讲讲关于这个国家,我们家族...只要是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吧,我现在就要好好的去了解,拜托你了。”阿离说着,毫不留恋的将手里的碎片丢进了垃圾桶。
不能修补的东西,扔掉也罢。
华夏什么都没有给予她,她经历了千回百转的失望,终于痛了、累了、不愿意再付出了。
'不是我背叛故国,而是我的故国先放弃了我…'
真是令人着恼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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