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辩位,萧正风与冯墨生齐齐脸色一变,不必半句言语,二人身形同时闪动,一左一右扑向树丛,场中除却那小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其余六名黑衣人俱是紧随其后,拔出刀剑包围而去!
“砰——”
一声巨响,碗口粗的大树被冯墨生的铁钩手拦腰斩断,树后一道人影被迫现身,一拳砸在铁钩手上,冯墨生只觉得一股巨力骤然袭来,犹如凶兽横冲直撞,他轻“咦”了一声,铁钩手猛一翻转下沉卸去拳劲,可仅此片刻迟滞,那人就从他面前抽身退开,眼看就要逃出快要成型的包围圈。
可惜此人应变虽快,到底被冯墨生阻了片刻,只见萧正风飞身拦在前面,双掌齐出击去,正正对上两只拳头,刹那间两股内力悍然相撞,骨节噼啪之声犹如爆竹,纵然以萧正风内力之浑厚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萧正风退一步,这不速之客退了三步,六名黑衣人顺势合击,霎时又将他逼回包围圈里,失去了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
密林阴森可怖,此时又是黑灯瞎火,萧正风只能勉强看出对方是个男子,不待他看清面貌,那人又悍然出手,当先两名黑衣人提刀斩去,对方后仰避开刀锋,双手抓住两只腕子,猛地将身下沉,两个壮年男人竟被他顺势抛起,将将砸在后方袭来的同伴身上,同时只听两道骨折声响,此二人腕骨粉碎,双刀都被夺去。
一击得手,那男子就地一滚横刀而斩,其刀势犹如秋风扫落叶,剩余四名黑衣人当即蹬足离地,围攻之势顿时一泄,眼看他就要杀出包围,冯墨生从后方赶来,男子听得耳后风声有异,双刀招架住左右两名黑衣人,手臂忽地翻转,一人及时收刀退开,剩下那人却被这一刀扫到身后,不过电光火石间,铁钩横过此人脖颈,但闻一声惨叫,身首异处,血如泉涌。
好一把诡异的夺命钩!
死不瞑目的头颅尚在铁钩上,冯墨生不稀得多看一眼,随手将其抛在地上,沉声道:“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那男子不应声,他手臂一振,血珠顺着刀缝滚落。
见他冥顽不灵,萧正风懒得废话,对身边人吩咐道:“此子武功高强,尔等即刻散开,带人将四面八方封锁住,休要叫他跑了!”
“是!”
听雨阁的杀手向来惟命是从,五名黑衣人不敢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飞身散了开去,林中顿时传来以假乱真的狼嚎声,这是杀手们的传讯手段,想必无须多久,这片林子就会被封死。
多留片刻,便多一分危险!
心神动摇的刹那,冯墨生的铁钩逼命而来,快逾奔雷走电,萧正风亦从背后欺身而近。那男子双刀齐出,同时架住了一钩一掌,却没能避开萧正风的第二掌,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稳如磐石的身躯霎时土崩瓦解,双刀骤然落空,身子直直向铁钩撞去。
冯墨生意在生擒,见状将铁钩一偏,鬼爪般挑向对方右肩,竟想把整条右臂割下来,好在钩子入肉刹那,那男子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冯墨生手臂,单足点地,身躯翻转,浑厚内力外放如风,萧正风正欲补上一掌,只觉得劲风扑面,双手交叉挡在身前,正正挡住了对方雷霆一踢,手臂顿时传来剧痛,两条胳膊竟都一麻,不由得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男子侧身一翻,险险将自己从铁钩下撕了开来,这才知道那钩子端得阴毒,锋芒边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难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他虽侥幸逃脱,肩膀上却被钩子撕下了一条肉,痛得浑身冒汗,血流如注。
嗅到骤然变得浓烈的血腥味,冯墨生以指腹轻抹铁钩,触手只觉一片温热黏腻,惋惜道:“差一点就能切下你的手臂了。”
萧正风虽被那一踢激得气血翻涌,但他功力深厚,此刻已然平复下来,他神色冷峻,猛地挥出一掌,满地落叶都被这掌风卷起,劈头盖脸地向前攻去,那男子只觉得狂风迷眼,枯叶擦身竟如刀割,不过片刻之间,他周身已多出无数道伤口,而萧正风已然飞身而起,一脚向他头颅踢去,这一下若是挨实,就算颅骨不碎,也是再无还手之力了!
冯墨生的经验何等老道,眼见萧正风占得上风,他便挥动铁钩疾攻下盘,冰冷的钩子映着血光,直向那对膝盖斩去。
适才一番交手足见双方深浅,来人虽然身手非凡,但逊于萧正风和冯墨生一筹,何况是面对二人联手夹击,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就要折在此处。
生死关头,那男子心知招架不能,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吸气可了不得,不仅散落满地的树叶乱飞狂舞,且那无数碎石亦震颤起来,冯墨生察觉有异,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在二人逼近刹那,那男子陡然张口,放声大喝——
“吼!”
这一声分明出自于人,出口却如虎啸山林,夹杂着风雷霹雳之势,仿佛有一只凶虎凭空现身,携万钧雷霆扑出,酷烈狂暴,声势无匹,偏偏让人防不胜防,只一瞬便杀进敌手心中横冲直撞。
饶是萧正风与冯墨生二人皆功力浑厚,吼声入耳刹那也觉心脏剧颤,浑身血液流动亦为之一滞,仿佛山川都要在这吼声下断流,只来得及出手半招,剩下半招却因内力溃散而卸去,经脉猝不及防遭到反噬,四肢百骸俱是一震,好悬没喷出一口血来。
更要命的是,这一声大吼委实太过骇人,又是在如此寂静的山林里,内力强催之下不说声震百里,至少这方圆十里之内长了耳朵的人都该听见了。
“噗”一声,那男子踢开冯墨生的铁钩,横在头顶的长刀却被萧正风一脚劈断,余劲狠狠压下,他整个人飞出了两三丈,重重跌倒在地,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可他没有半分犹豫,单手在地上一拍,身子借力而起,瞬间向林子里遁去。
“好小子!”
冯墨生到底是老江湖,用力一咬舌尖恢复清醒,听得北边有厮杀声,连忙叫上萧正风,二人都朝那边追击而去。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
那男子着实不是他二人之敌,却不怵其他杀手,心知一旦被追上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完全放弃了守势,全然一派以伤换伤的疯狂打法,硬生生从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所过之处没有活口,倒在地上的尸体若非头破血流便是胸骨尽碎,死状极其骇人。
一滴滴血迹蜿蜒向北,最终消失在一处深涧前。
冯墨生见到这一幕,脑中只有四个字,狼入羊群!
向来将人当猪羊肆意宰杀的听雨阁,竟然也有被人以牙还牙的时候。
萧正风的脸色难看至极:“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
“萧楼主息怒。”
匆匆赶来的属下抵上火折子,冯墨生借着一点火光俯身查看,他撕开其中一具尸体的上衣,只见那原本健硕的胸膛已经整个凹陷进去,上头还残留着一枚青紫发黑的手印,显然是被人一掌打碎了胸骨。
手印本无什么稀奇,怪就怪在这枚清晰无比的手印只有四根手指头,缺了一根小指。
纵观江湖,有几个手带残疾的一流高手?
萧正风压下火气,思及李鸣珂此番是与丐帮弟子同行而来,目光一寒:“是丐帮的王鼎!”
冯墨生长吁了一口气:“武疯子果真名不虚传,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这句话难得发自肺腑,原因无他,且不提江湖皆知王鼎手有残疾,单以年龄而论,王鼎实在太年轻了,他与萧正风加起来都快满百岁,王鼎仓促之下直面听雨阁两位楼主,非但从他们手底下逃脱,还有余力在这短短一刻钟内杀出重围,假以时日,天下能有几人堪为此子敌手?
冯墨生有些可惜地道:“不过传言也有夸大之处,都说武疯子打起来就会理智全失,若真如此,今晚就能留下他了。”
萧正风道:“他受伤不轻,应该还在附近,即刻让人刮地三尺去搜罗!”
冯墨生摇头:“晚了,他刚才那一声足够传到云岭山中去,李鸣珂即便不知究竟,也会有所防备,更何况外头还有百多名丐帮弟子,他们难道听不出自家少帮主的示警?”
萧正风脸色一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个动作,杀意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丐帮是天下第一帮,帮众遍布各府州县,在民间颇有声望,何况他们此番是为赈灾而来,一路上打了旗号,若是贸然开杀,反倒于我等不利。”冯墨生仍是摇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王鼎偷听了我们的计划,决计留不得他。”
萧正风瞥了他一眼,敏锐地发现冯墨生脸上潮红未褪,显然是在王鼎那一声虎啸下受了内伤,这老东西看着和气,实则睚眦必报,又是黄土埋到脖子下的年纪,他越是怕死不服老,越是嫉恨年轻俊杰,否则以王鼎的身份和本事,总要先设法招安一番,而不是直接定下死路。
心里虽然敞亮,但是萧正风不打算因此与冯墨生生出嫌隙,他只是一笑,问道:“冯先生准备怎么做?”
冯墨生见他应了自己这件事,心下顺气不少,道:“正好山道阻塞,我们不妨以淤阻地为界,将靠里这一带的地皮和人员尽数掌控起来,绝不叫一只老鼠钻出去,至于外头……请萧楼主修书一封,派遣密探即刻赶赴黑石县衙,再征调一批人手过来,帮助丐帮弟子清理粮道,毕竟赈灾救民是朝廷本分,总不好让江湖草莽爬到官府头上去。”
萧正风眉头微皱:“黑石县衙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去修筑河堤,更远些的县城州城想来也没了空闲人手,就算有,早日帮他们清出了粮道,岂不是徒增麻烦?”
冯墨生笑道:“县衙派不出人,可我们还有人手留在城中,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出来。”
萧正风眼睛微眯:“你是说……”
“与其让那些江湖人各行其是,不如将计就计将他们的动向掌握在我们手里,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我们虽不稀罕做,却一定要做给旁人看,若非为了天下人的口舌,平南王何故蛰伏二十年,镇远镖局与丐帮又何必跋涉千里?”冯墨生幽幽道,“云岭山中有贼,山下灾民营里也能有贼,朝廷不能滥杀无辜,可杀贼诛逆是为本分,萧楼主可明白了?”
萧正风心下一凛,却是笑道:“有冯先生为我出谋划策,实乃大幸!”
他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已埋下了杀机,冯墨生此人的手段太过阴毒,就算是个无缝鸡蛋也能被他挑出骨头来,无怪乎这些年专做那些个罗织罪名、打压敌手的脏活儿,还能做得风生水起,步步高升。
萧正则派这样一个人来调查云岭山的事情,想来就算这山里空无一物,冯墨生也能奉承上意无中生有。
说什么吃斋念佛善心人,果然是装模作样假慈悲,呸!
心里这般想着,萧正风面上一派如常,同冯墨生迅速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又留下人处理尸体狼藉,二人各自领了属下离开此地,分头行动。
满地都是尸身,少说有七八具,却只留下了两个人收尸,虽无半句怨言,可听雨阁的人即便身死也不能草草掩埋,需得毁去面容和身上刺青,再将衣鞋腰牌等物什剥去,好叫任何人都不能分辨出死者身份。
两人早已做惯了这种事,其中一个负责拖尸,另一个负责毁迹,分工明确,做起来也能快上不少。
然而,就在拖尸人翻过最远那具“尸体”的时候,“尸体”突兀地动了,血淋淋的手倏然探出,五指扼住脖颈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拖尸人的脑袋歪斜下来。
这声音很轻,却瞒不过耳聪目明的听雨阁杀手,剩下那人惊觉不对,正要吹哨示警,不料一道寒芒破空而至,直接洞穿了他的头颅,死前最后一眼只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半截刀锋。
瞬息之间,两个杀手皆已毙命,那掷出飞刀的“尸体”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诚如萧正风所说,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王鼎根本跑不了多远。
因此,他根本没有逃跑,而是在杀光此地活口之后迅速扒下其中一人的衣服套在身上,再将那具尸体抛下了深涧,借夜色和满地狼藉为掩护,屏住呼吸,强压心跳,于死地中博一线生机。
好在他赌赢了。
王鼎故意留下了清晰的左手掌印,武疯子会临阵脱逃已是出人意料,谁能想到他还有此一招?
“鬼虎啸”是王鼎生父王成骅的独门功法,连伯父王成骄也未能习得,一声虎啸可动山河,最能震慑人心神,由此冲击武者凝聚起来的内力,强行打断对方真气运行,若是心智不坚者甚至会被击溃精神,丧命发疯也不为过,故论其威力还在佛门狮吼功之上,与周绛云所创的“罗迦音”不分伯仲,堪称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先前在武林大会上,王鼎之所以不用“鬼虎啸”,除却谢青棠招招紧逼无暇聚气,便是他尚未将此功掌握纯熟之故,一旦出了纰漏,不等杀伤敌人,自己的五脏六腑乃至心脉都要先遭重创。
即便是在生死关头,比起赌一把运气,王鼎更想选择拼命一搏,就算逃不掉,能拉其中一个垫背也算不枉。
可就在他决定孤注一掷的刹那,他想到了一个人。
“大小姐……”
手掌按住腰际,隐隐能摸到贴身而放的荷包轮廓,王鼎不由得想起来时路上与李鸣珂闲聊,李鸣珂说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莽,江湖多诡谲,若只一味往前横冲直撞,早晚会被人利用,恐遭大祸。
彼时他用心听她说了,无奈苦笑道:“我这脾气自小便是如此,所练武功又助长凶性,就算一时铭记于心,事到临头又怕忘记,恐将有负大小姐一番苦心。”
李鸣珂听罢,眉头皱起不再言语,她生得明艳大气,皱起眉来却如春风吹皱清波面,叫王鼎看了便揪心。
可没等他搜肠刮肚想出什么找补的话,李鸣珂又开口道:“算我强人所难,望你小心珍重。”
江湖多风雨,人事两难全,诸般种种她并非不懂,仍要强求一个“平安”。
李鸣珂不愿王鼎有个三长两短,不愿有朝一日听到武疯子的死讯。
王鼎很清楚她说出这话多半是出自同道之谊,或许还有几分朋友之情,无甚旖旎他念,偏叫他心跳如擂鼓,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他生带残疾,父母早逝,虽有伯父的照拂爱护,可丐帮帮主能为他遮风挡雨,却拦不下千百人讥讽挑剔的目光,王鼎自幼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长大,他心知自己若想要保住自尊,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血汗去增强实力,直到一拳一拳地将偏见打碎。
为此,曾经连雷声都害怕的王鼎成了无畏无惧的武疯子。
直到他又见到了李鸣珂。
当初连拔刀都不利索的半大姑娘已经长成鲜衣怒马的英气女侠,她或许记得少时落入拐子手里的经历,却忘记了跟自己一起在地下洞窟里挣扎求生的小乞儿,而他记得她的姓名容貌,攥着她给的那一吊铜钱,揣在怀里藏了许多年。
武疯子不怕死,却怕镇远镖局大小姐的垂目低眉。
李鸣珂中了冯墨生的毒计,留在外面的众位兄弟也要有麻烦,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心意已决,王鼎用力一咬下唇,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了清醒,抬眼看了看冯墨生等人离开的方向,他脚下一点,如雨燕般低空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