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烟萝走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为人医者,最重要的莫过于对症下药,先前案情扑朔迷离,殷令仪中毒始末也不清楚,使得太医院一度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如今找到了曼陀罗这味毒药引子,情况总算有了好转。
可在江烟萝看来,这点起色实则与回光返照无异。
殷令仪本就体虚病弱,如今中毒已深,离病入膏肓不过半步之遥,就算解了她体内奇毒,毒血也难以排净,顶多让她恢复言行能力,两三月后便要油尽灯枯。
天妒英才,红颜薄命。
江烟萝对此不无可惜,但这点怜悯就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涟漪,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陈朔早已候在了宫门外,见江烟萝出现,忙跃下车辕上前行礼。
江烟萝问道:“情况如何了?”
这辆青缦马车朴素无华,车前挂灯上却有着听雨阁的标志,此间来往诸人无不知其来路,更有甚者一眼认出了陈朔,只恨不能绕路而行,倒是不怕话传六耳。
陈朔一面请她上车,一面恭敬答道:“回禀楼主,不出您所料,四明馆昨夜突起一场大火,是祭祀所用的狼灯引发。”
“死伤几人?”
“死者仅一人,乃是郞铎手下的青壮武士,昨夜上台跳祭祀舞,为‘刺客’杜允之所杀。”陈朔将“刺客”二字咬得略重,“另有伤者十五人,当中三人烧伤甚重,其余人并无大碍。”
“建王父子安好?”
“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说到这里,陈朔面露犹疑,小心觑了眼江烟萝的脸色,才道:“据属下所知,世子殷宁……昨夜并未出府,陪同建王殷焘前往四明馆赴宴的另有其人。”
江烟萝顿时笑了,她没有再问下去,搭着陈朔的手上了马车,陈朔不敢耽搁,亲自驱车驾马,一路驰往平安坊。
车厢内提早备好了温茶,江烟萝端起瓷杯轻抿一口,闭上眼假寐小憩,脑海中却有宣纸铺开,一只无形的手正提笔作画,将昨日种种缓缓重现——
昨日晌午,昭衍与江烟萝联袂前往总坛求见萧正则,不为其他,只将这两天来查到的线索整合呈报。
打从两人入京,萧正则就给他们分派了重任,江烟萝负责救治殷令仪并找出毒源,昭衍则借助便利伺机查疑,两边行动紧密相连,线索都断在了香料铺女掌柜被杀一案上。
短短一日时间里,失踪的厨娘依旧死活不知,而昭衍当晚总共接触了五名香料商,其中一人被害,另有一人在案发当天早晨离开了京城,现已下落不明。
一切看似无从着手,但要在这京城里避开万千耳目藏起一个人,浮云楼精锐尽出也无迹可寻,本就是最大的破绽之一。
更何况,暗狱里还有一个险被灭口的陈敏。
自始至终,萧正则面上不见半点异色,直到江烟萝陈述完毕,昭衍上前一步说了句“建王父子恐有杀身之祸”,他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
“你如何确定?”
“事已至此,疯狗都急得跳了墙,也不在乎多咬几个人了。”
“无凭无据,你敢将宗室亲王牵扯进来?”
“当下线索散碎,若要拿个真凭实据出来定人罪状,着实是举步维艰,但事急从权,咱们上鸿胪寺不为拿人,而是要救人,自然另当别论。”
说话间,昭衍将厚厚一沓案宗放在萧正则面前,笑眯眯地道:“清和郡主中毒在先,礼部右侍郎陈敏勾结乌勒国使臣在后,如今又出了桩灭门案,这京里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凶手必定藏身侧近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再对王公贵族下手,只要阁主亲自登门,说听雨阁的密探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建王,为保万无一失,听雨阁将接手王爷出行在外的护卫职责,一切便可静观其变了。”
萧正则道:“宗室素有傲气,他未必会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除非建王有把握凶手不会动他分毫。”
两相对视,一个目光沉沉,一个笑意渐深。
江烟萝在旁看着,突然明白了昭衍为何阻止她先行动手,而要把主动权交回到萧正则手里——这一桩桩案子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件事,收拾起来既破且烂,与其浑水摸鱼,不如隔岸观火。
况且,萧正则放手让他们查,未必是他一无所知。
堂内静默了半晌,萧正则起身唤来仆从,命其安排车马送江烟萝入宫为殷令仪解毒,摆明了不准备让江烟萝继续插手接下来的事,却将跟她关系匪浅的昭衍留了下来。
江烟萝对此并无不满,甚至松了口气。
事情发展与他们来前推想的一般无二,对于萧正则要带昭衍去做什么,江烟萝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下从陈朔口中问出了结果,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她还原出昨夜四明馆之事的全貌。
收网了。
马车驶入平安坊,在总坛大门外停下,立刻有侍从迎了上来,说是阁主有过吩咐,请姑射仙前往正堂。
江烟萝命陈朔留在前院,孤身向正堂走去,此刻天色尚未大亮,正是一日间最容易懈怠的时候,沿途守卫却是个个披坚执锐,森严肃杀远胜平常。
她唇角微勾,目不斜视地穿过回廊,不多时便抵达正堂,发现这里明烛高照,昭衍与玉无瑕对坐,桌上摆开了一张棋盘,黑白纵横,落子过半。
江烟萝见状微讶,走近了定睛一看不由得失笑,原来两人下的是五星连珠,这等通俗简单的玩法颇受市井百姓欢迎,却为文人骚客所不屑,偏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不起劲。
这样耍赖的法子不必多说也知是昭衍提议,他所执黑子正好走到了顾此失彼的两难境地,横看竖看都是败局已定,索性舍下脸来对江烟萝道:“你来得正好,快些救我一救。”
玉无瑕嗔道:“小滑头不守规矩,下棋哪有求救于人的道理?再者说,你这棋已走进死局,守得住前管不了后,姑射仙又如何救你?”
“那倒未必。”
江烟萝取下狐狸面具,随手将之丢在了棋盘上,厮杀正烈的黑白棋子登时被外力扰乱,伴随着一阵悦耳轻响,棋子落了满地。
她笑道:“如此,算作平局可好?”
玉无瑕一怔,昭衍拍腿大笑。
片刻之后,玉无瑕摇头道:“你们俩合起伙来耍弄我,算不得公平。”
“棋局如战场,一方步步为营,一方釜底抽薪,各凭本事罢了。”
闻言,玉无瑕沉默了下来,投子道:“说得不错,这一局该算我输。”
江烟萝却不依不饶地道:“说是平局便是平局,我这厢搅乱了一池浑水,你仍是全身而退,咱们可尚未分出胜负呢。”
她语气绵软如娇憨天真的小姑娘,话却比快刀更锋利,玉无瑕微眯了眼睛,旋即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再来一局?”
江烟萝却是问道:“阁主何在?”
昭衍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含糊不清地道:“后面演武场,且等着吧。”
现在是寅时末。
正堂内烛火辉煌,演武场中却只有残灯半盏。
前日铺满全场的沙土火炭早已被清扫干净,暴露出下方冰冷坚硬的花岗石地面,一根根铁梅花桩像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墓碑,静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早被屏退,四面高墙仿佛囚牢栅栏,隔绝了一切窥伺,也封闭了全部生路。
没有人说话,只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激烈响起。
“我没有错!”
一声暴喝,萧正风单脚支身,猛地折腰急转,长枪如蛟龙出海,直向萧正则胸膛飞刺而去,后者立在一根梅花桩上,脚下寸步未动,直到枪尖逼至心口,方才抬手一挡,掌中一柄匕首不偏不倚地卡住枪头,“叮”一声,萧正则手腕一翻,枪走斜路,霍地震开匕首,直直刺向萧正则心口要害!
萧正则脚下一点梅花桩,枪尖甫一刺破衣衫,萧正风眼前便没了对手踪影,他心道不好,枪尖蓦地下沉,身形翻飞而起,险之又险地避过三刀连刺,那匕首长不过一掌,配合萧正则神出鬼没的身法,连人带刀飞舞如蝶,出刀转锋几乎无迹可寻,萧正风来不及转守为攻,对方又飘忽飞远,落在了一丈开外的梅花桩上。
“九十八式。”萧正则淡淡道,“你还有两招的机会。”
他越是从容不迫,萧正风越是恨之入骨,脚下用力一踏,梅花桩应声而裂,长枪刺破寒风,化作一道贯日白虹,只一瞬便飞过一丈,悍然捅向萧正则咽喉,却在撞上匕首之前抖擞一变,一个人化为四个人,一杆枪也变作四杆枪,霎时封住萧正则前后左右的退路,同时刺向他身上四处要害!
萧正则不必多看,只听风声齐发,便知这四杆枪无一是实,也无一是虚,可他非但不慌,反而摇了摇头。
刹那间,四面劲风齐到,身上四处同时传来刺痛,萧正则不闪不避,短匕连接四枪,又在掌中腾挪一转,蓦地朝向右侧划出!
“噗嗤”一声,刀入肉,血飞溅!
萧正风飞身向后,一道血口从左腰拉到右腰,若凶器不是一柄短匕,若萧正则没有手下留情,这一刀就能将他拦腰斩断!
“一招。”萧正则轻挽刀花甩去血珠,“最后一次了。”
病态的潮红涌上脸庞,萧正风咬紧牙关,嘴里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好!”
双手握紧长枪,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萧正风已从地上掠起,长枪随即出手,只一眨眼便飞射至萧正则面前!
一点寒芒灿如流星,转眼绽若烟花,萧正风连人带枪飞舞而起,罡风呼啸间势如排山倒海,顷刻间封住了萧正则八方退路,时而灵巧如毒蛇吐信,时而霸道若猛虎出山,刚猛之余不失凌厉,萧正则窥准空隙一刀破去,竟未能化解枪势,反而被一股无形劲力拉扯带走,脚下再难立足,飞身飘离梅花桩。
见他被逼退,萧正风手腕一抖,长枪卷起枪花如浪,随他身形闪动,朝着萧正则面门打去,后者向左一让,脚下旋即交错,于半空中侧身扭转,单手拍开枪尖,背脊顺势一压,陡然间扬手出刀,短匕几乎贴着萧正风臂膀削过,迅疾狠辣地划向他咽喉!
生死关头,萧正风猛地后仰下腰,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脚下用力一踢枪杆,长枪骤然向上斜刺,一瞬间已至萧正则腰腹,枪尖力挺向前,枪身急转如钻,一旦入肉便要搅碎人五脏六腑!
“一百招。”
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正风心头巨震,不顾身形正向下跌落,双手合握枪杆,聚力刺向血肉之躯,却见萧正风空手抓住枪尖,与他一眼后仰向下,右脚顺势上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精铁打造的枪头竟被他一脚踢断!
萧正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腰侧一痛,下坠中的身躯被人一脚踢起,萧正则身形飞闪,出刀快如奔雷走电,萧正风无处闪躲,唯有举枪相迎,但闻“叮叮当当”数声锐响,铁枪杆生受六刀连击,竟是轰然爆裂开来!
“咻——”
第七刀破空而至,这回没了枪杆阻挡,眼看就要刺入萧正风心口,却在最后关头消失不见,萧正则挺身逼近,一掌印上萧正风胸膛,掌下劲力猛吐,登时将人震飞出去!
“砰”一声,萧正风撞上一根梅花桩,桩子应声而裂,他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颓然倒地,再起不能!
百招之后,胜负立分。
滴答声不绝于耳,萧正风双手撑地勉强支身,鲜血从他口鼻中不断淌落,耳中嗡鸣阵阵,眼前尽是模糊。
可他依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看见了停在眼前的那双靴子。
“你输了。”萧正则垂眸看他,“依照约定,认罪吧。”
“……认什么罪?我没有错。”
萧正风扶着梅花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抬手抹掉脸上的血,忍痛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想来我不说你也该清楚,一开始就是建王父子设计害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你这一推,却将所有人都推进了泥沼,包括你自己。”
“那是殷焘老贼害我的!”萧正风目眦欲裂,“我将殷令仪完好无损地接来京城,自是知道姑母的顾虑,没想过动她一根手指,青鸢是我留给她的贴身护卫,事情本不该发展至此!是殷焘老贼害我,是青鸢那贱人背叛我,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我!”
他声嘶力竭地发泄着满腔不甘,萧正则面上始终古井无波,直到萧正风因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来,这才问道:“是,我知道,那又如何?”
血哽在喉,萧正则呼吸凝滞,死死盯着萧正则。
“殷令仪首次毒发是在八月初三,迄今两月有余,调查一度进展缓慢,是玉无瑕帮了你吧。”萧正则淡淡道,“这样一桩大案,知情人确实不多,但也不少,一面拖延查案,一面捂人口舌,纵观京城上下只有惊风楼做得到。”
萧正风脸色巨变:“你——”
“我不知道你给了玉无瑕多大好处,又许了她何种承诺,但我比你清楚一点——玉无瑕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明白人。”萧正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给予她的东西,足够让她引火烧身吗?”
此言一出,萧正风浑身一震,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握紧,嘴唇张合了好几下都没能发出声来。
萧正则又问道:“你知我为何急召姑射仙入京吗?”
“……”
萧正风原本想说你是怀疑我跟玉无瑕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说你怕殷令仪死在宫里,结果话到嘴边,脑海中突兀灵光一现,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总算明白了。”萧正则叹了口气,“可惜太晚。”
这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却也不失为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年初时萧太后问及下任阁主人选,不仅萧正风计上心头,萧正则自己也并非无动于衷。
“我这一生不复婚娶,不留儿女骨血,亦不收弟子传人。”
人生非金石,终将归于尘土,萧正则固然正值壮年,但天有不测风云,听雨阁这柄利器不可一日无人执剑,他是该为日后考虑了。
“殷令仪若能转危为安实是最好,一旦回天乏术,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收拾残局,所以……这是一场给你们三个人的考验。”
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萧正风一步错步步错,待他在长生宴上对建王殷焘出手,就意味着彻底出局。
“我知道你不甘服输,也无须你认错,只是看在宗族的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萧正则轻声道,“百招之内,你既然胜不过我,就乖乖地自食苦果,别让我更看不起你,也别让萧家因你深陷泥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猛然袭来,萧正风步履蹒跚地往后退去,眼里的血丝几乎要溢出来,颤声道:“你……你要杀我?你敢杀我!”
萧正则不语,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不啻是踏在了萧正风心上,他想要逃出这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眼看着萧正则步步逼近,他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像个疯子一样胡乱挥手抵挡,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不准过来!萧正则,我警告你别动!你不配让我认错,你没资格处置我!我爹是庆云侯,我娘……对,还有我姑母,姑母她也不会容忍你对我下——”
他的话没能说完,萧正则已箭步上前,左手五指屈爪抓他右肩,右手攥指成拳击他胸膛。萧正风骇得亡魂大冒,仓促之间不及躲闪,唯有双手齐出,使了个“分花拂柳”的招数,意图借力卸力,却不想萧正则下盘未动,上身斜闪,萧正风两面同时落空,手臂反被他扣住。
“住手——啊啊啊!”
怒斥声突兀变为惨叫,萧正风两条手臂筋折,萧正则让过他狠命一踢,旋身绕到他身后,双手拇指同时击中他左右太阳穴,劲力一放一收间,萧正风只觉脑中如有霹雳炸开,眼前猛地一黑,被萧正风用力一踢膝弯,整个人都软倒下来。
萧正则出手实在狠疾利落,一掌压住他后颈大椎穴,又一脚踢中他丹田要害,上下同时发力,萧正风涣散的双目蓦地圆睁,浑身筋骨乱响一气,随即四肢百骸俱震,已是真气泄尽,功力全失。
数十年寒暑苦功,至此化为乌有。
“自今日起,你再也不是听雨阁的紫电楼之主。”萧正则放手任他瘫软倒地,神态淡漠依旧,“这件事到此为止,日后好生做你的庆云侯世子吧。”
说罢,他掸去袖上浮尘,看了眼将明天色,转身便要离开。
“……野种。”
地上烂泥一般的人用下巴点着地,勉强扭过头来,满是血丝的眼里倒映着萧正则的背影,从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些恶毒字眼。
“旁支……庶子……”
“你不过是我们宗家的……狗奴才……”
“你敢动我,萧家……容不下你……”
“你只是你爹跟无名贱妇苟合……生下来的野种……”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道劲风逆卷而来,仿佛兜头扇了萧正风一巴掌,将他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
萧正则一次也没回头看。
他走出演武场,穿过条石小径,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正堂。
江烟萝与玉无瑕正在棋盘上厮杀,黑白大龙相互缠咬,正是胜负难分之际,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两人同时投子收手,一旁打瞌睡的昭衍也耳朵微动,立刻睁开清明双眼,转头便见萧正则推门而入。
“久等了。”
萧正则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抬步走到上首坐下,沉声道:“来人,带杜允之。”
长夜将明,尚且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