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镇。
这个镇子距水云镇相隔不到五十里,间有两座大山相隔,山势陡峭崎岖,其中又有猛兽贼人,是故两镇间少有往来,等到了今年六月,连寥寥几名货郎贩夫都没了踪影,原因无他,梧桐镇内正有疫病流行。
与仰仗水利的水云镇不同,梧桐镇依山而建,百姓们时常上山樵猎,起初是有猎户捡到了只病恹恹的鹿,大喜之下将其剥皮拆骨,小部分自家吃,剩下都拿去集市卖,接着是接触与食用野鹿肉的人接连病倒甚至亡故,又因尸体处理不当,盛夏天气反复无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整个梧桐镇都被疫病笼罩,尤以老弱妇孺染病最多,可谓哀声连连,惨不忍睹。
幸而知县虽然是个不顶事的酒囊饭袋,却还不是烂了心肝的狼犬之徒,在梧桐镇爆发疫病后,及时派遣衙役封锁城池,并向知府上报求援,后者干不了剿匪平乱的丰功伟绩,倒曾有过这类经验,当即征调医者展开施救,总算把疫情控制在梧桐镇内,如今两个多月过去,病死了数百人,救活的更多,病亡尸身也尽数焚烧了,剩下的病人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总计一百三十七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听天由命。知县找了个位于城外的小荒村,将所有病人都关在里面接受治疗,用连夜砌好的砖墙隔开,派官兵日夜守着,每隔三天都有专人送水粮衣药等物资进去,并带出新死的尸体,却很少再有痊愈的人出来。
镇里的百姓们把这个地方改叫长寿村,祈愿里面的人能大难不死长命百岁,可他们心里又都门儿清,那些人恐怕都活不成了,他们不是不痛心难过,却都无能为力,这世道能顾好自家已经足够艰难,哪有那么多割肉喂鹰的活菩萨?
薛泓碧进入长寿村的时候,正是夜半三更,左右里面那些病人也没力气生乱出逃,看守的差役们或聚在一起吃食喝酒打发时间,或倚在门前打瞌睡,谁都没发现这小小的不速之客。
自打薛泓碧逃离鲤鱼江,已经过了五天。
薛泓碧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傅渊渟是否逃出生天,他只能顾好自己一路逃跑,那些晚来一步的杀手被他甩在了屁股后面,却始终没放弃追捕,若继续潜藏在山林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咬咬牙一狠心,终是按照杜三娘最后的叮嘱逃来这里。
这一路上薛泓碧为了活命可谓绞尽脑汁,什么伎俩都用过,现在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破衣服,褴褛裙摆下露出两截细瘦的腿,又脏又乱的头发绑成两只小辫子垂在颈侧,活脱脱一个灰头土脸的乞丐丫头,与他从前的样子不说天壤之别,也是一眼难辨。
昨天傍晚是这一路最惊险的时刻,六个乔装杀手就从他面前走过,领头还是曾见过他的陆无归,当时他就穿着这身打扮,一手扶着年迈瞎眼的老乞丐,一手把破碗朝打扮富贵的陆无归递过去,喉咙里“咿咿呀呀”发出的都是气音,装成个讨饭为生的小哑巴,面上赔着笑,心里直发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了满腔愤恨与恐惧。
好在陆无归没认出他,又急着继续追捕,随手丢了几个铜板在碗里就带人走了,薛泓碧差点没捧住这几枚轻飘飘的铜板,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只觉得劫后余生。
确定了陆无归他们离开的方向与梧桐镇恰好相反,薛泓碧将这一路乞讨得来的钱都留给了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然后连夜赶路,终于抵达了这里。
他身上的钱粮所剩无几,也实在没了继续往前走的心力,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傅渊渟,薛泓碧已经盘算了好一阵,决定在梧桐镇休养个七天,若七天时间傅渊渟还没赶来,他就不再等待了。
为防万一,薛泓碧放弃了在城镇落脚,而是用剩下的钱买好水粮,趁着夜色潜入了外人避之不及的长寿村。
这村子不大,住上百十人可谓拥挤,可薛泓碧如今行来少见人影,不少房屋干脆敞开门庭,一看就知是原本住在里面的病人都已没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去这些尚未打扫的房屋,在死寂的村子里寻摸了好一阵,才找到原本用来储藏秋菜稻谷的废弃仓房,准备在这里休憩。
然而,他刚从窗口翻进去尚未站定,就惊动了本来藏身在此的人,但闻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
薛泓碧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矮身一滚,借着大瓦缸的遮挡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角落里,同时撮口学了两声猫叫。
“呀,哪来的猫啊……”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昏暗的屋里亮起一盏如豆灯火,薛泓碧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老妪捧着一盏灯走到窗边细细查看,她起码有古稀之年,左脚是跛足,眼睛也不大好,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窗扉上,最终什么也没看到,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把刚才瞥见的那抹黑影当成了路过的野猫。
薛泓碧有心离开,可刚才那番惊吓已经用光了他最后的力气,眼下只觉得头晕胸闷,手脚都发软无力,倘若勉强翻窗逃跑,很可能再次惊动对方,若是闹大了动静,恐怕自己连这安身之地也没了。
他盯着那病恹恹的老妪看了一会儿,权衡再三后决定在这里留上半宿,在天亮前再离开。
然而,薛泓碧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等他一觉醒来非但天已大亮,还到了晌午。
甫一睁开眼睛,薛泓碧就发现自己还缩在那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哪怕青天白日也没有光能照在他身上,蜷缩一夜的手脚已经僵硬,头晕比睡前不轻反重,疲乏无力的症状也加剧了,他伸手摸了把额头,又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道不好——他怕是发热了。
薛泓碧还在襁褓里时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身体底子并不好,这短短几日连遭大变,又一路负伤逃跑,过的都是寝食难安的生活,昨晚在这角落里睡了一宿,深秋时节的潮湿地气都涌入体内,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麻烦的是,今日是个大雨天。
冷风卷着碎雨从窗口飘进来,薛泓碧咽下一些自带的水和干粮,突来的病症和大雨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在若离开这里另寻落脚地只会加重病情,对他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杜三娘这些年未曾薄待他,可她到底不是温柔细心的女人,薛泓碧从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哪怕是在如此困境下也不慌乱,他在进入长寿村前就潜入城里药铺,偷拿了一些郎中配好的常备药丸,现在赶紧服下两颗,好半天才缓过些力气,扶着大瓦缸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屋里四处巡视。
老妪显然也不是这里的常住人,屋里属于她的东西很少,薛泓碧对这些一概不碰,最终在那张破木床边找到了地窖入口,打开就闻到一股霉味,灰尘和蜘蛛网布满了阶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
薛泓碧拿出火折子吹燃,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该是储存秋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各种杂物堆了老高,上面有厚厚的积灰,他拿布浸湿雨水捂住口鼻,勉强打扫了一下,给自己拾掇出个栖身之地,将干草铺在拼接的箱子上面,把身上的乞丐衣脱下盖在上面,换了包袱里仅剩的那套衣服,总算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大半天,薛泓碧没再出地窖。
他拆了一块位置隐蔽的顶板做出气孔,也方便自己窥探上面的动静,老妪是在临近傍晚时回来的,他听着那虚浮拖沓的脚步声,猜测对方就算不是病入膏肓,也是老弱无力,可怜一辈子临到老死竟落得这步田地。
过了一会儿,上面响起轻微的烧水动静,却始终没有传来食物香气。
薛泓碧白天在屋里搜寻的时候,注意到这里没有粮食,再想想昨夜的见闻,这长寿村里的病人已经死了过半,城里的大夫们再无计可施,剩下这些人只能等死,送来的食物自然也少了,而一个跛足孤寡的老妪即便是在这遍地病患的地方也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无怪乎她放着房屋不住,搬到这远离其他人的谷场仓房。
从上面漏下来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薛泓碧闭上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热症已经退了,身体也恢复了些气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地窖门,发现老妪还在床上沉沉睡着,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此时天还没大亮,谷场周围又无房屋,薛泓碧没有看到其他人,放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练武。
杜三娘不喜他涉足江湖,自然也不会教授什么高深武功,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把十三式绕指柔练得烂熟于心,旁的粗浅功夫不值一提,内功心法更是半点不会,从前他不以为然,现在却生出一把无法克制的焦虑来,恨不能老天开眼降下雷霆,劈他个立地顿悟。
练完一个时辰的拳脚,薛泓碧出了一身大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反而松了出去,他略作收拾了一下,转头就在附近寻找新的落脚地,奈何打谷场周围露天席地,唯一能遮风挡雨暂作栖身的就只有那个仓房,稍远一些的房屋又有病人居住,薛泓碧是绝不可能搬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只能接受自己要在地窖里再熬六天的残酷事实,也不急着回去,先在附近找了些自己能用的东西准备带回去,没成想遇到两个人在井边打水,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张家婶子昨儿个没了。”
“嘶,怎么回事?不是说她的病有起色了吗?”
“谁知道呢,昨天早晨看着还好好的,后晌就没气儿了……”
“真是病死的?”
“肯定是,跟她一起住的徐家闺女说啥动静都没听到,差役们都把尸体拉走烧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咱们,还能回家吗?”
“……”
这个问题终结了一场谈话,薛泓碧看着他们合提一桶水步履蹒跚地离开,饶是他前不久才真切见识到何为生死,如今也不禁叹气伤怀。
最终,他犹豫了一会儿,将一大块馕饼和一些找到的野果放在芭蕉叶里,放在了仓房门口,这才原路回了地窖。
他躺在地窖里补了一会儿觉,听到上面终于有了动静,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老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谁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雨天路湿易留脚印,薛泓碧特意留了正反两串在门前,一路蜿蜒到草地里,任谁看了也只当是心怀恻隐的外人留在门口,而不会想到这东西来自屋里的人。
薛泓碧估摸着这些东西够她吃两天,没想到老妪依旧出门去了,他疑惑地从地窖爬上来,只见那放满食物的芭蕉叶被搁在桌子上,他数了数,一口也没动。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来在这种鬼地方过日子的人哪能没有点戒心,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薛泓碧不再管与自己同在屋檐下的老妪,对方也全然不知地板下面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算是平安无事。
杀手们的踪影没再出现,他们就算是搜寻到了梧桐镇,恐怕也不会往长寿村里来,薛泓碧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唯二让他感到不安的两件事,一是傅渊渟至今未有消息,二是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从第一天的一两个到后来一日五六个,且死的不是那些病重老人,反而是病情相对好转的青壮。
薛泓碧直觉这其中不对劲,可惜他不能去人口密集的地方,也不能冒着被差役发现的风险去查看尸体,只能强迫自己装作一无所知,直到第六天,本来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出门的老妪反常地留在了屋里,他连早上出门透透气都不行,只能不安地待在地窖中。
不知老妪究竟是发病还是怎地,薛泓碧藏在地窖里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和越发沉重紊乱的喘息,她在破床上翻滚挣扎,到了晌午时直接滚到了地上,指甲在地上抠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刺耳又尖利。
薛泓碧心道不好,他在长寿村的六天里已经见过许多人病死,却没想到算得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会在此时发作,听着上面愈发令人不安的动静,他好几次把手搭在了地窖门把手上,又慢慢缩了回去。
如果他出面,不一定能救下她,却肯定会暴露自己,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在这一瞬间,薛泓碧甚至在心里期盼她立刻死去,如此她不必痛苦,他也不必煎熬。然而,人命就是如草芥般卑贱又顽强,看起来干瘦脱形的老妪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她从日上三竿挣扎到黄昏,那痛苦不堪的声音越来越弱却从未断绝,仿佛只要递给她一只手,她就能拼命从黄泉路爬回来。
终于,在又一次的挣扎中,老妪滚到了墙角,她的头磕在地上,眼睛恰好对上了那个被薛泓碧挖开的孔洞,对上了他的眸子。
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了那双眼睛,它浑浊、黯淡且血丝密布,因为痛苦难以视物,那漆黑无光的眼珠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井里映出了他的影子,如同终见天日的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