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油灯燃尽了一盏,窗外三更天夜色黑沉,冷风卷着深秋寒气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霎时间烛火摇曳,扭曲了投在墙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杜三娘坐在桌旁,一手撑着头,一手翻阅那本《楚腰轻》,直到翻过最后一页,她苍白的脸上仍不见半分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她今年三十有九,眉头眼角都有了细纹,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可她实在生得好看,细眉薄唇高颧骨,本该是有些刻薄的面相,偏长了对杏核眼,柔化了过于锋锐的棱角,反增几分别样的风情,哪怕到了这把年纪,也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然而,当杜三娘露出冷漠的神情,那双杏核眼也跟结了冰似的,原本被压下去的刻薄劲又浮上水面,让人一见就有些发憷。
桌上放了一个油纸包,杜三娘今日赢了点小钱,难得给薛泓碧买了半只烧鸡,如今烧鸡已经凉透,人却还没回来。
杜三娘养了薛泓碧近十二年,远比他的亲生父母更了解这个孩子,除了跟李鸣珂上山寻仇那次,薛泓碧从未无故晚归,更别说到了夜半三更还不着家,这孩子自打四岁那年知道杜三娘不是亲娘,对待她的态度总是亲近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她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这场如梦幻泡影。
因此,杜三娘无须多想,就知道薛泓碧肯定是出事了。
她没有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反而安之若素地在家里等着,一来现在去找为时已晚,二来那心怀不轨之人无论有何目的,只要不在一照面就杀了那小兔崽子,最后总会找上她的。
果不其然,当灯芯又燃掉一截,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杜三娘立刻举着灯盏推门而出,屏息等待片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从巷子拐角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
小乞儿本来裹着自己的破棉被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不等发作先被一串铜钱封了口,那客人端得大方,只要他马上来这里送点东西就能得到那些钱,如此天降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然而这时候夜深人静,他做好了扯嗓子喊门甚至被看门狗咬的准备,却没想到院门已经打开,那卖包子的杜三娘就倚在门扉上,冷冷地看着他,哪怕是跟野狗抢过食的乞儿与这目光相对也不禁瑟缩一下,背后生出寒意,原本还想多讹点钱吃两头的心思顿时歇了。
“杜、杜……这个……”小乞儿被吓得有些磕巴,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有一位客人……让我给你的……”
那是块折叠好的布片,一看就是从薛泓碧衣服上撕下来的,杜三娘没急着拆看,先问道:“你可看清了,是谁亲手给你?几个人?”
“一个男人,看着陌生,就、就他一个!”
“往里走的?”
“我、我不知道,他只催我赶快动……”小乞儿被她看得两股战战,心想这女人分明是个开包子铺的,怎么比那杀猪屠户的眼神还要可怕?
杜三娘定定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离开,小乞儿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拆开布片,上面赫然是五个蘸血写成的字——板桥东,速来。
南地多水乡,小河板桥比比皆是,可南阳城是个例外,这里没有小桥流水,城里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板桥,位于城西,跨过一条污水渠,周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大多还是年老力衰的孤苦老人,在这里只要不放把大火,杀人越货都没人知道。
这血字的确出自薛泓碧之手,可也不知有意无意,那个“速”字顶端横出一撇,乍看只是潦草写乱了些,可杜三娘知道薛泓碧要借此告诉她的是——不要去。
眼眸微眯,杜三娘转身去了厨房,抽出两把剔骨刀插入腰间的牛皮囊袋里,快步出了门。
从梨花巷到旧板桥,斜跨南阳城西南两方,不很远,也着实不近,倘若以牛马脚力计,少说也要跑到天明。然而杜三娘脚下生风,身法诡谲如妖鬼,仗着轻功一路飞驰,硬生生把半宿的路程压到了一个时辰内,等到她踏上那座遍生青苔、石纹龟裂的长桥,本就苍白的脸庞愈加没了血色。
此时夜雾浓浓,模糊了周遭树影屋舍,只见得长桥前方一点如豆灯火越来越近,杜三娘脚下纹丝不动,直到那灯火走出雾霭,她才终于看清提着灯笼的人正是薛泓碧。
相比离家的时候,薛泓碧现在狼狈了许多,胸前衣襟上还有干涸结块的血渍,他直直望着杜三娘,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杜三娘却已发出一声短促冷笑,剔骨刀骤然出鞘,在掌心腾挪一转,霎时如同离弦箭矢,风驰电掣般射向薛泓碧!
刀尖对准面门,薛泓碧却是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将灯笼往后一抛,同时脚下一旋将身一扭,抬手抓住刀柄,不抢攻也不退后,只将刀往头顶一抬,腾身扑上的杜三娘一脚踏在刀身上,蹬得薛泓碧往后平滑三丈远离战圈,而她自己凌空飞起,拔出第二把剔骨刀斜劈出去,但闻一声轻笑,她刚借着灯火窥见的那道黑影猛然一闪,于刀锋之下堪堪掠过,又消失在雾气里了。
可母子俩都知道,那人还没走。
适才照出敌人身影的灯笼已经落地,烛火熄灭,四下一片黑暗。
夜色深,迷雾浓,敌暗我明。
杜三娘的眉眼冷如结冰,曾几何时她做惯了这样蛰伏待机的勾当,如今身份立场掉了个转,她就从伏击者变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这感觉不仅不好,还很可笑。
就在这时,身后的薛泓碧发出一声闷哼,杜三娘下意识地回头,却在同时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出,被一只手死死握住。杜三娘不及多想,折身一掌劈了过去,落空刹那变掌为爪陡然下落,果不其然锁住一只肩膀,她持刀的右手顿时变握为推,趁那人不得已松手的瞬间,借这肩膀为支点翻身跃起,整个人缠在了对方身上,双足勾肩颈,上身倒挂,双手取膝!
然而下一刻,杜三娘的腹部重重挨了一指,正中关元穴,顿时气劲一松,手上脚下都失了力道,不得不在其腿上一拍,借力掠了出去,单膝跪地定身!
“绕指柔固然是一门好功夫,可也要看是谁来用。”
杜三娘抬起头,恰好狂风吹来卷走雾霭,那站在迷雾中的男人终于露出身形,杜三娘这才看清他刚才竟也是背对自己,挡刀只是反手,才能在她企图从背后拗断骨关节时一指破招。
这个人很熟悉她所用的武功,甚至能准确预判她将用哪一招。
杜三娘心头发沉,可等到她看清了那张面孔,本欲再起的身躯立刻僵住了。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生喟叹:“毕竟,这世上也只一个白梨罢了。”
白梨。
薛泓碧站在后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杜三娘听到这个名字时陡然扭曲的神情。
下一刻,杜三娘脚下一滑,整个人低空贴地杀到近前,鞭腿扫向男人下盘,见他躲过,脚尖踢起落地的剔骨刀,自下而上刺向对方腰腹!
薛泓碧的武功是杜三娘言传身教,可教学与杀敌之间相去甚远,以往杜三娘解决那些麻烦时也尽量避开他,故而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杜三娘杀机毕露的样子。
杜三娘的刀迅疾且狠,饶是那男人身法极快地从刀下闪过,刀锋忽如蝴蝶振翅飞转,于二人擦肩刹那从他身侧翩跹掠过,人未站定,血已飞花,狭长的刀口从左腰斜飞到右侧,再深几分便能切肉断肠!
鲜血染衣,男人不怒反笑,看着杜三娘刀口舔血的模样真心赞道:“你这手刀法可要比绕指柔练得好上百倍,不愧为‘啼血杜鹃’!”
杜三娘面无表情,她舔过刀口的唇舌都沾上鲜血,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般昳丽夺目,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衬得如二八年华般灼艳,闻言冷冷一笑:“我还当记得这个诨号的人都死绝了,没成想老天不开眼,叫你个祸害活到现在,该让我亲手将你千刀万剐,才对得起那无数冤魂!”
话音未落,杜三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寒光,眨眼间飞射近前,劈头一刀直取首级,一招落空后招又至,浑身上下哪怕是一缕头发、一片衣角都能暗藏杀机,倘若换了个人站在这里,早已成了无头尸体。
可惜她的刀虽快,这男人的身法更快!
杜三娘第七刀出罢,男人身上多了七道伤口,每一道皆直指要害偏都相差毫厘,而他不退反进,一手画圆锁住杜三娘的刀,一手撮掌拍在她左肩,杜三娘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紧接着那只手变掌为爪,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压,男人顺势翻身落在她身后,擒着她的右臂反手横刀,将那刀锋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娘——”
这番交手兔走鹘落,眨眼间胜负已定,薛泓碧脸色大变,想要提刀来救,却被杜三娘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她浑然不顾自己命在旦夕,只对他厉声喝道:“跑!”
薛泓碧不知情,杜三娘却对这个人的身份一清二楚,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哪怕她全盛之时也不是他对手,只是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她已落入敌手,还能指望个半大孩子带她逃出生天不成?
杜三娘话音未落,刀锋已经在她颈上割开一道浅浅红线,那男人紧贴在她身后,乍看是拥抱在怀的亲昵姿态,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的却是:“孩子,你若跑了,我就立刻杀掉她。”
薛泓碧浑身发寒,他死死盯着那挟持杜三娘的男人,仿佛要把那人的点点滴滴都烙印在心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脚下缓缓往前踏出一步。然而,没等他这一步落地,杜三娘眼中一厉,竟是浑然不顾自己颈前刀锋,左手屈指成爪悍然袭向身后之人!
“娘!”
“撕拉——”
惨呼声与衣帛撕裂声几乎同时响起,眼看杜三娘就要喋血饮恨,那男人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打飞了剔骨刀,自己因此失了先机,只来得及往旁边侧身,杜三娘这一抓落在他腹部伤口上,借着身躯旋转顺势一扯,竟撕下了一小块血肉!
变故发生太快,就是杜三娘自己也始料未及,她往后倒退数步,直到被薛泓碧扶住才堪堪站定,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又看着对面捂着伤口面露痛色的男人,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那被活撕掉一块肉的男人竟还能勉强笑出来:“我这身无二两肉,可不够你母子生啖一餐呢。”
“你——”
杜三娘将薛泓碧挡在身后,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原本只是路过……”男人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探头窥看的薛泓碧,“那晚在点翠山上,我看到一个孩子用出失传已久的绕指柔,还能衔刀杀人……我躲在暗处看他,越看越像是故人。”
薛泓碧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人竟在点翠山奇袭当晚就盯上了自己,而且看样子还跟自己关系匪浅。
他脑子转得快,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与亲生父母有关,下意识就想站出来,却被杜三娘死死压住。
“没有故人,都是死人了!”杜三娘咬牙切齿道,“你害得他们一家还不够吗?”
男人闻言沉默了下,缓缓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顾忌薛泓碧在场,杜三娘把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情,人证物证俱在,累累罪行天下皆知,庙堂江湖、黑白两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让你不得好死,可叹他们都是中看不中用,让你多活了十二年!你若还有半分良心未泯,就该自刎下黄泉向故人请罪,而不是在这里找我们孤儿寡母的麻烦!”
男人抬头,杜三娘毫不怯懦地与他四目相对,如同一只浑身炸毛的老母鸡,根根羽毛都能化作飞刀,扎得人心千疮百孔。
半晌,他长叹一声,不再为自己辩解,道:“你只教了他一些外功,根基不稳,内力虚无,实在荒废了他这身根骨天赋。”
“废便废了,我也从未想过让他做劳什子大侠!”杜三娘面露嘲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苟且偷生,做个儿孙满堂的升斗小民,胜过那些不得好死的英雄豪杰!”
后半句话带上她埋藏多年的怨憎,令薛泓碧都感到背后发寒。
“那么……”男人虽然在问杜三娘,看的却是薛泓碧,“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知道他每年生辰就是自己爹娘的忌日吗?”
板桥之上,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薛泓碧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疼得快要炸开,他才慢慢地吸进一口气,如同吞了一把铁锈斑斑的刀子,割得心肝脾肺伤痕累累。
他当然不知道。
杜三娘将有关他父母的一切都深埋心底,她在那里挖了两座坟,一座葬着无形的尸身,一座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十二年来薛泓碧都被她拒之门外,别说挖坟掘墓,连看上一眼碑文也不能够,直到如今被人强行推开一条缝隙,他还没见着真相,先被扑面而来的陈年血迹刺痛了满心满眼。
杜三娘没再说话,眼眶却红了。
男人转身离去,人影逐渐消失在重聚的雾霭中,从伤口滴下的鲜血在长板桥上洒下了一路红花。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不见,薛泓碧才如梦初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挣脱了杜三娘的手向前追了出去,踏过血迹斑斑的长路,冲进前途未卜的迷雾。
可惜迷雾尽头是绝路,一道残垣横贯眼前,夜色凄清,满目颓败。
血珠停在此处,那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杜三娘慢慢走过来,见到薛泓碧跪坐在地上怔怔出神,她迟疑了片刻,将手轻轻放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觉得很冷。
“……他是谁?”薛泓碧哑着声音问道。
杜三娘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犹豫,最终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他是傅渊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