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冯墨生亦从探子口中得知了河堤上发生的变故,转去行辕找萧正风商量。
这些天来,他二人分工协作,冯墨生率人潜伏在云岭山麓下以观其变,而萧正风将行辕设在了黑石县的县衙里,借张县令为遮掩,数十名密探混入差役中,每日传递情报往来,将方圆百里牢牢控制在他掌心里。
因此,萧正风在晌午时分就得知了昭衍入城的消息,只是这小子滑溜得紧,甫一进城就没了踪影,分布市井间的诸多耳目追寻了大半天,愣是连根毛也没找着,不等萧正风派人去向冯墨生报信,城西那边忽然出了乱子,紧接着这臭小子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趁乱劫了个小姑娘上马,一骑绝尘闯出了城门,直奔云岭山方向去了。
萧正风可不相信昭衍大老远赶来,只为了强抢民女,旁人或许不知城西那母子三人的身份,常年刺探阴私之事的听雨阁查起来则是易如反掌,只不过这点小事无关紧要,他与冯墨生都不曾将区区一个县令的外室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正是这点纰漏竟使得他们一番盘算功败垂成。
“此子不拘小节,行事奇诡,非常人所能及也。”
纵使被人打乱了如意算盘,冯墨生脸上倒不见愠色,彼时他看到李鸣珂带了两人出山,又亲自跟踪在后,于是河堤上发生的种种变故,他是亲眼所见,混在民夫里的属下正是得到了冯墨生授意,才敢临时改变策略让张县令先行撤退。
萧正风先前虽与昭衍有过一些交集,可他那时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方家父子和寻找王女上头,之所以留意昭衍不过是看在对方乃歩寒英传人的身份上,直到昭衍与谢青棠那场死战落幕,他才真正对此人改观上心,甚至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听罢冯墨生一席话,萧正风笑道:“冯先生有所不知,这小子不仅手段厉害,武功更是了得,他师承歩寒英,初出江湖便卷入到弱水宫、补天宗两派的明争暗斗中,与歧路书生谢青棠结下了不解之仇,非但没有丧命受挫,还让他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杀了谢青棠,连周宗主都找不到追究机会……他若是没有过人本事,坟头草怕都七尺高了。”
“萧楼主有意招揽他入阁?”冯墨生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不由得皱起,“依老朽之见,此事须得格外慎重才好。”
萧正风脸色一沉:“冯先生有何指教?”
“且不提他乃歩寒英之徒,但就今晚之事看来,对待此子决不能掉以轻心。”冯墨生的手指轻敲桌面,“试想,昭衍既然是午时进城,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如何在半日之内将县令秘而不宣的私事打听清楚并加以利用?他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一露面就为丐帮解了围,说明他不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便连我等的存在恐怕也被他算计在内,难道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说到此处,冯墨生的眼眸微暗,他还有话不曾明说,便是昭衍今夜所用手段虽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是足见此子拿捏人心的厉害,须知有些人最是讨厌与自己相似的人,冯墨生亦是如此,尤其他发现萧正风有意招揽昭衍的心思并非作伪,心里那三分遇见同类的不喜已悄然滋生出七分厌憎来。
果不其然,听冯墨生如此一说,萧正风面上笑意也淡了下去。
冯墨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见萧正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自然而然地转口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决云岭山的事情。”
闻言,萧正风回过神来,皱眉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派进去的探子都没能活着出来,可见云岭山里至今没有混乱无序之状,李鸣珂更是好端端地出来了,反而是那王鼎不见了踪影,这……”
冯墨生亦陷入思虑中,正待二人沉吟不语时,外面有人匆匆赶来通报。
此时此刻,张县令不在县衙中,吏员们知道这两尊大佛来路不小,自不敢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地方事务送来碍眼,故而这通报之人乃是萧正风的亲信下属,说是昭衍与李鸣珂二人找上门来,称有要事禀报,求见县尊。
不曾想说人便到,萧正风神色微变,正要让人拖延片刻,将那张县令急召回来,冯墨生却道:“事到如今,那张生已没了用处,萧楼主不妨主动露面,也好刺探他们的真实意图。”
萧正风一想也是此理,便改口道:“将人带来。”
那下属应喏而去,冯墨生起身转去了后堂,他武功高强,又深谙隐匿之法,饶是萧正风知道他藏在何处,一时间也不能察觉到,心中对这老狐狸的忌惮更甚。
不多时,有小吏领着两人快步而来,只将人带到门口便止步不前,出言通报道:“大人,镇远镖局李鸣珂携寒山昭衍前来拜见。”
“进。”
听到屋内传出的声音低沉浑厚,与张县令那外强中干的声气天差地别,李鸣珂心头一凛,昭衍却是眼眸微亮,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从容而入。
萧正风坐在上首,用茶盖轻轻拨开浮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水,这才道:“二位,坐下说话。”
饶是李鸣珂早已知道附近埋伏了不知多少听雨阁鹰犬,眼下猝不及防与萧正风打了照面,仍觉如坐针毡,反观昭衍淡定自若,顺手端起了一盏茶,也不管那茶水滚烫,仰头就灌下去一大口,又从碟子里捡了点心吃。
萧正风看得有趣,半真半假地侃道:“昭少侠这是饿极了?”
“不错,我在四天之内从栖凰山赶到黑石县,星夜兼程,日行二百里,早已累得头重脚轻,饿得饥肠辘辘。”昭衍又往嘴里填了一块点心,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多谢萧楼主盛情招待,再来一碟可好?”
李鸣珂:“……”
这混账的心得多宽?怕不是得放得下一片海。
萧正风这些年来见多了矫揉造作之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等打蛇随棍上的无赖,不由得笑了,抬掌轻拍三下,门口候着的仆从当即得令,很快就端了满满一托盘各色点心来。
昭衍倒也知趣,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终于满足地放下空茶盏,萧正风笑问道:“昭少侠如此急迫赶路,不知所为何事?”
这一句话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萧正风本以为昭衍会东拉西扯,没想到这厮竟反问道:“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萧楼主这般尊贵人物,怎会出现在此呢?”
李鸣珂心下猛跳,萧正风举到唇边的茶盏也顿了下,他抬头看向昭衍,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下来。
片刻后,萧正风不急不慢地道:“云岭地崩,震动朝野,我等朝廷命官本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哪有贪生避祸之理?”
话说得如此好听,李鸣珂心中只一阵阵发冷,昭衍则向萧正风抬手一礼,正色道:“如此说来,萧楼主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此处协助本地官府赈灾济民?”
萧正风深深地看他一眼,道:“不错,听雨阁素有监察职权,而今陛下命我节制都督地崩灾事,上至诸官下至工商,凡有趁机作乱、暴行伤民者,一应从重处置!”
昭衍仿佛听不出他这句话里的威慑之意,追问道:“若有贼人为非作歹,敢问萧楼主是管或不管?”
“管!”萧正风斩钉截铁地道,眼神却变得幽暗起来,“你二人深夜来此,莫非是发现了贼情?”
昭衍开了个话头,却不再往下说了,李鸣珂暗自苦笑,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将那番对朱长老的说辞原样道出。
她讲述时,萧正风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放过丝毫的神色变化,可惜他有些失望,李鸣珂不仅神态自然,连身体的细微动作也无,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窥出半点端倪。
等李鸣珂说完后,昭衍才开口道:“四天前,在下收到了家师的飞鸽传书,说是有一伙乌勒奸细潜入关内,勾结了为数不少的江湖败类在西北一带作祟,寒山那边也刺探到了乌勒军不同寻常的动向……恐师门有危,于是日夜赶路而来。”
萧正风狐疑道:“乌勒奸细?”
昭衍又将二月时那场布防图之变讲了一次,听雨阁在四方边关亦有暗哨布置,萧正风很快回想起对应的情报,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心念急转,问道:“你认为云岭山中的贼窝,实为乌勒奸细密设在此的据点?”
昭衍道:“有所猜想,不敢确认,故而前来禀报。”
他如此坦言相告,萧正风心头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几乎缠成一团乱麻。
因地崩阻挡,他们至今未能真正踏入云岭山内一探究竟,可当初那封情报是由惊风楼的玉无瑕亲自过手,事涉一位手握实权的宗师藩王,量玉无瑕也不敢轻忽,何况云岭山位于西北之交,等于处在平南王的一只眼下,若谁有本事瞒过平南王府在此图谋不法而王府一无所知,便连萧正风也是不信的。
李鸣珂的出现,更是在无形中佐证了这一猜想。
冯墨生早与萧正风合计好了行动,一方面对云岭山暂围不攻,以软刀子割肉的办法叫他们自乱阵脚,只要磨掉了精神气,再硬的嘴巴也能被撬开;另一方面利用官民冲突煽动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使这些乌合之众钻进套里,既能拿他们做饵钓鱼,又方便事后罗织罪名。
可惜半路杀出个昭衍,将这事儿给搅黄了。
萧正风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有了冯墨生先前的提醒,他怀疑所谓的乌勒奸细不过是昭衍在祸水东引,欲为李鸣珂等人遮掩开脱,偏偏昭衍这番说辞有据可查,青狼帮投靠乌勒、雁北关清查内外的消息早已写成密折送到了京师,故而萧正风纵有再多疑虑,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沉吟半晌,萧正风故作愤慨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贼子安敢图谋作乱?二位且放心,本座必对此事追查到底,明日一早便亲自带人入山!”
“萧楼主高义,不过此事还得三思。”昭衍道,“无论那里头是否有乌勒奸细,有了李大小姐这位人证在,山中有贼总不是假的。萧楼主身份尊贵,若是贸然进入其中,一旦有失……”
萧正风反问道:“本座难道会怕区区几个小蟊贼?”
“萧楼主武功高强,莫说是几个蟊贼,再来千百个也不是您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才算周全。”不等萧正风反驳,昭衍又道,“依在下之见,此地不仅是山中有贼,连这山下也有贼,若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云岭山中,只怕会中贼子奸计,反是不妙。”
萧正风饶有兴趣地道:“山下有贼……这,何从说起?”
李鸣珂放在膝上的左手微微用力,压得骨头都有些疼了,她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当她背后发寒时,昭衍又是话锋一转,道:“敢问萧楼主,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丐帮,在江湖上风评如何?”
“这……”
萧正风微愣,只能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众遍布大江南北,虽是鱼龙混杂,但其历代帮主秉承侠义之道,带领帮众做了许多善事,在民间颇有声望。”
“既然如此,萧楼主认为丐帮的弟兄们会做出犯官违禁、聚众为乱的事情吗?”
刹那间,萧正风算是明白了昭衍的打算,他心中冷笑,道:“云岭地崩,丐帮众多弟子千里跋涉赶来助力,实为不可多得之义举,不过王少帮主失踪在先,剩下这些人群龙无首,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怕也算不得稀奇。”
昭衍点头认同道:“萧楼主所言甚是,说句不好听的话,丐帮弟子大多出身低贱,认得字的人怕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因此他们惯于听命行事,也容易被人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四个字被昭衍咬得颇重,他迎上萧正风暗含厉色的注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道:“今夜在河堤上发生的事情,想来萧楼主不仅有所耳闻,对个中始末也该了如指掌,您既然对丐帮不无欣赏,那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
好狡猾的话术。
萧正风眼眸微眯,意有所指地道:“恐怕是有贼子潜伏其中,趁机挑唆生事,险些造成了一场大乱,只是江湖中人向来与官府不对付,要想挨个清查,从中找出内奸,只怕不易。”
“这事好说。”昭衍转头看向李鸣珂,“镇远镖局在江湖上素有好名声,此番李大小姐又是跟王少帮主结伴而来,有她出面劝说,想来朱长老定会乐于配合。”
李鸣珂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昭衍——”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李鸣珂不信昭衍不知道河堤之事本为听雨阁所设计,对方偏要引狼入室,试问贼来抓贼能抓出什么?昭衍这一提议,非但将听雨阁遗留下的把柄原样送还了回去,还将他们所有人置于被动局面,令李鸣珂简直要怀疑他已暗中同这些鹰犬沆瀣一气了。
可惜昭衍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抢先道:“再过一两日工夫,武林盟的刘前辈也该携盟主令前来此地,萧楼主有任何难处,尽可找他商量。”
李鸣珂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
她这厢惊疑不定,萧正风亦觉其中必有猫腻,奈何这一切顺理成章,又是对自己有利,他只好暂时按捺下心头疑惑,半开玩笑地问道;“刘一手实为方盟主麾下第一得力干将,却不知道此番为何落后一步?”
昭衍叹了口气,道:“只因一桩惨案。”
宁州与中州相隔甚远,栖凰山诸事又已移交到了姑射仙手里,故而萧正风至今不知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何事,李鸣珂亦压抑住内心的翻涌,凝神以待。
昭衍道:“五天前,刘前辈携临渊门的林管事动身赶往云岭山,代表武林盟与各方势力出面接洽,怎料在冤鬼路上遭遇截杀,林管事不幸罹难,随行七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同归于尽,独刘前辈一人侥幸活命,方盟主为此震怒不已,栖凰山上下戒严,誓要报仇雪恨。”
此言一出,不仅萧正风与李鸣珂双双色变,就连躲在后堂窥听的冯墨生都觉心下猛跳,呼吸亦乱!
冯墨生到底是人老成精,气息收放自如,他立刻回过神来,整个人又仿佛不存在一样没了半点声息,可这片刻不到的异常仍被时刻警惕着的昭衍捕捉到,他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飞快瞥了一眼后堂方向——
藏在那里的人,就是忽雷楼主冯墨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