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俗语:“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十月廿九这一日正值小雪,轰隆震响,阴雨成行。
这阵雷来得突然,雨也下得令人猝不及防,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货郎小贩们顶风冒雨地收摊。街边杂货铺子门前,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抽着旱烟坐在屋檐下,黢黑粗糙的脸上布满皱纹,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喃喃道:“秋后打雷,遍地是贼……冬雷不藏,兵起国伤……这日子,难过哟。”
妇人忙着收衣裳,男人端着粟米粥大口吃喝,垂髫稚子绕柱嬉闹,谁也没留心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在说什么。
“劳驾,拿包针线。”
一位年轻男客站在门外,风雨突然大作,使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男人手里的粥还剩下半碗,妇人将手里的衣裳胡乱往柜台上一放,弯腰从底下取了针线包出来,就着一线将昏未暗的天光,忍不住多看了客人两眼。
素白伞面压得很低,她只能依稀看见小半张清瘦苍白的脸。
男人少有会做针线活儿的,何况他如此年轻,瞧着也不似娶了亲。
这些念头只在妇人心间盘旋了片刻,她见客人站在门外不进来,便主动上前将针线包递出去,接过对方给的铜钱,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截露出来的手腕上,发现袖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裂了,可没等她细看,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一如来时那样,客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看来是要补衣裳吧。妇人心里想着,这才发现门口的老者已许久不作声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客人远去的方向,手里粗制劣造的旱烟杆子几乎要被他捏断。
男人喝完了粥,坐在板凳上逗儿子,妇人只好走出门去,弯腰在老者耳畔道:“爹,雨落大了,该坐进来咯!”
“血……”
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好几下,老者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
妇人一愣,只见老者将烟杆抵在了左手小臂上,神色惶恐地道:“他手上这里,有血!我瞧见了,这么长!血滴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门前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针线除了缝补衣裳,还能做些什么?
昭衍怀里揣着针线包,手持天罗伞走在漫天风雨中,不多时便路过了庆安侯府。
再过三天,便是庆安侯萧胜云的头七。
他没有走近,素白伞面往上一移,双眸远远望着侯府门前挂起的白灯笼,唇角轻轻扬起。
庆云侯府内,亦有人这样笑着。
老侯爷去得突然,丧讯早早传了出去,京里但凡与庆安侯府有点瓜葛的人家都听闻了讣告,宫中也派了人来,想来到了头七那日,场面必然不小。
众所皆知,庆安侯府是萧太后的娘家,萧胜云生前又贵为侯爵,丧仪自当由礼部来主持。因着右侍郎陈敏卷入大案暴死一事,礼部上下正是人人自危之际,猝然接下这烫手山芋当真叫苦不迭,何况这些官员们最是消息灵通,萧正风被撤职的消息虽未大肆宣扬,但在许多人那儿都不是秘密。萧胜云这一去,在皇帝正式下旨让萧正风袭爵之前,庆安侯府里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当家人,怎样筹备礼制、以何姿态迎来送往……这些琐碎礼事恰恰是眼下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少夫人张氏在这短短几天里叹过的气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萧正风那天晚上亲自用刑拷问了那名婢女,不知得到了怎样的结果,这三天来成日关在屋里不见人,只有他的一名心腹出入过几次,似这等人一生只为一个主子忠心,哪怕面对张氏,对方也是闭口不言的。
她没再见过那名婢女,不知人是死了还是被押去何处苟延残喘,侯府里也将所有炭盆撤去,宁可受些冷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触萧正风的霉头。
张家与萧家有亲,自是早早来人帮忙了,张氏悄悄从娘那儿得了一封信,细看是祖父的亲笔,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是让她为自己和儿女早做打算。
为何要打算,又如何打算?
张氏心里跟明镜一样,可她不敢回信,更不敢让这封信露到萧正风面前去,阅后即焚,却不知信上一字一句早已被人誊写下来,秘密送到了萧正风手里。
这四天来,萧正风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世人常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萧正风以前是不信邪的,如今尝到苦楚却不得不信了。他像一只怕见光的老鼠,孤零零蜷缩在阴暗封闭的房间里,浑不见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脑子也如同裂成了好几瓣,无数念头冲撞不休,使他日夜难安,灵魂依稀浮在肉体表面,化为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他整个人下沉了。
张尚书写给孙女的这封信很短,萧正风一眼就能看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笑,满是嘲讽和狠戾。
“都说人走茶凉……”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我这还没走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泼茶了,还是我亲岳家。”
如同上次那样,陈朔坐在内间茶桌旁,这封誊写信正是他给的手礼,萧正风固然疑心极重,但他不认为陈朔会以这样拙劣的手段造假诓骗自己,毕竟他与爷丈人沆瀣一气许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位吏部天官顺风张帆的本事。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多年下来利害勾连极为紧密,哪怕萧正风如今跌落泥沼,张尚书也不会冒着巨大风险舍弃他。
除非这老狐狸嗅到了某种极为不妙的味道,认定他这一跌就再也扶不起来了。
对此,萧正风竟不觉意外。
萧正则将他撤职禁足,不仅用了听雨阁铁令,还请动了太后密旨,哪怕侯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萧正风也一步踏不出侯府大门。
好在他手底下不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这四天里,他三次向萧太后上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请求萧太后在萧胜云头七日出宫回府,送亲兄最后一程,尽手足之情,表君臣之恩。
虽说大靖礼制不如前朝繁琐严苛,萧太后与庆安侯又是至亲兄妹,如此算是人之常情,但天家是君而君臣有别,岂有君为臣悼之礼?
萧正风胆敢提出这个请求,一是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五载,早已权倾朝野,为弄权立威而僭越礼制之事她不是没做过,满朝文武正为前段时间的风波提心吊胆,量士大夫们也不敢多言;二是萧胜云这一死,萧正风理应袭爵,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安侯府当家人,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力。
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对眼下的萧正风而言,俱是前途未卜。
廿五当晚,他亲耳听到那遍体鳞伤的婢女吐露真相,她死也不肯认下杀害老侯爷的大罪,可她的确是萧正则手底下的人。
丧父之痛固然令萧正风怒恨高燃,可他没有昏头,萧正则的确有可能杀害自己的父亲,但不止他一个人有,前不久突然找上自己的郞铎和陈朔亦然。
京城是一滩浑水,养不出干干净净的鱼儿,这两个家伙都心怀不轨,前者想要利用萧正风暗中积攒的势力发动一场大乱,后者则不甘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一切都为姑射仙做了嫁衣,是以萧正风处境越艰难,他们越容易达成目的。
身为皇亲国戚,萧正风的身家性命都与大靖休戚相关,他或许会为陈朔的条件动心,但绝不肯与郞铎有任何实质合作,除非万不得已。
因此,郞铎同样有杀害萧胜云、嫁祸萧正则的动机。
萧正风想要真相,却不相信从任何人口中得到的答案,于是他向萧太后上书请求素服临吊,以这样逾越的要求试探萧太后的态度。
只要萧太后答应下来,于头七之日亲至庆安侯府,当面保证他会依制袭爵的事实,文武百官都将知道萧氏荣宠如昔,那些心思浮动的萧家人也将安分下来。
然而,两次上书,两次石沉大海,萧正风的心也飞快下坠,到了第三次,他不仅重书奏请,还令心腹带上了那支紫玉簪。
萧太后或许已懒得看他的上书,但她不会认不出这支簪子。
这一次,萧正风终于得到了回应,却是永安帝将在头七日辍朝,亲自前来吊唁庆安侯。
君主悼臣,纵观古今并非绝无仅有,况且庆安侯萧胜云不仅是臣,更是国舅。
这事在礼制上或许难免微词,但一定小于太后出宫引发的争议,已经是萧太后能给予的最大让步,放在谁家都是无上恩荣。
可萧正风只觉如堕冰窟。
永安元年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京里这些权贵哪个不是心里有数的人?先帝是九五至尊,今上这个皇帝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萧正风地位不稳的当下,一个傀儡的作态根本无法帮他安抚人心,这样模棱的态度只会让人生出更多猜忌。
“……我不明白,萧家风光不再对她有何好处,值得她这样力挺萧正则?”
当着陈朔的面,萧正风事到如今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将信纸丢进小香炉里,眼看着纸张焚烧成灰,阴郁如水的眼底也好似被点燃了一样。
陈朔道:“今时不比往日,太后娘娘只是在为日后做打算罢了。”
萧正风皱起眉:“你说什么?”
“以世子之见,萧家能有今日风光,根本究竟为何?”不等萧正风回应,陈朔又从容道,“恕卑职冒犯,萧家能翻云覆雨二十五载,除了太后娘娘与家族同气连枝,更得仰赖当今陛下。”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但有了这个傀儡,萧太后才能镇压无数阻力,强势掌控朝纲。
“这次建王父子阴谋败露,一些顽固朝臣与宗亲们的企图也随之落空,看上去是太后娘娘和萧家赢得所有,但世子扪心自问,一切难道就此终止?”
不过暂时偃旗息鼓,待日后时机再临卷土重来。
“此番风波给太后娘娘提了个醒,当今陛下已年过而立,偏偏有女无子,一朝未定储君则国本不稳,万一……”陈朔顿了片刻,眼中仿佛凝了一层血光,“世系转移,古已有之。”
永安帝没有子嗣,一旦他驾崩或是退位,皇位就要落在同宗亲王那里,除非萧太后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赌上整个萧家的全部底蕴,搏一个篡权夺位。
萧家已是百尺竿头,进退两难。既如此,举棋不定之前必得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就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萧家内部如何看待世子与萧阁主之争,不必外人置喙,世子心中最为明了。”陈朔意有所指地道,“关键在于,太后娘娘属意将来由谁掌控萧家?”
萧太后,他的好姑母,始终是站在萧正则那边,从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张尚书的这封信就是佐证。
“萧正则,庶子尔尔……”
是了,萧胜云与萧正风父子一日尚在,萧正则就一日不配做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因此萧胜云死得不明不白,萧正风也落到了这一田地。
他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会送上那支紫玉簪,只要萧太后肯回心转意,他甚至可以不追究从前种种,当做自己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他的孤注一掷只换来了催命符。
永安帝无子,恐将世系转移,而萧正风若是暴死,他尚不知事的孩子就是另一个“永安帝”。
萧正风缓缓抬头,目光森冷地看着陈朔:“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不止如此。”陈朔眼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怜悯,“想来世子也知道,姑射仙同玉无瑕之间有过数年合作,此二人皆狡诈如狐,实是貌合心离,故而姑射仙早在几年前就叮嘱卑职暗中搜罗玉无瑕的把柄,其中有一件事——”
六年前,锁骨菩萨玉无瑕入听雨阁惊风楼。
不久,庆安侯萧胜云新纳美妾,中风瘫痪。
“那名美妾是被您在盛怒之下亲自打死的,连尸体都拖去乱葬岗喂狗,但您有所不知……此女原本出自慈宁宫,后被送去了玉无瑕那里改换容貌。”
天下肖似之人并非没有,但哪有这么多巧合?
就在这刹那间,萧正风的脑海中掀起了一片狂风暴雨,他眼里的血丝几乎凝结成块,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根根青筋在他额角突起,仿佛扭动的蛇。
陈朔为自己添了一盏茶,耐心啜饮。
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今日最满意的回答——
“通知郞铎,那件事我应了。”
窗外又炸响了一声雷。
天昏雨密,雷声阵阵,这场雨已下了半日有余,仍没有停歇的架势,以至于夜幕未临,街上已是罕有人迹。
大雨中,昭衍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手擎着伞,不急不慢地回到了平安坊,却是向着东北角的惊风楼去。
自打四明馆风波后,玉无瑕便被软禁在惊风楼主院里,副手之一的杜允之同样深陷泥沼,另一个副手兰姑虽暂免了牢狱之灾,但其遭到杜允之的指控,眼下也被暂时调往别处。如此一来,惊风楼已是群龙无首,由萧正则亲自接管一应事宜,几个管事的都奉命暂驻总坛,又各自带走了相关交接人,使得这厢冷清了许多。
此时,一队出身总坛的地支暗卫顶风冒雨守在主院外,他们奉萧正则的命令看管玉无瑕,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昭衍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即将被对方发现之前错步绕路,来到百步之外的牌楼下面。秋娘正在这里窥视,像是一个无声的幽灵,灰扑扑的衣裳,不起眼的身形容貌,连气息都收敛近无,整个人如寄生在石牌楼下的一簇老藤。
乍见昭衍,她眉头皱了皱,见周遭无人注意,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打着手势询问他的来意。
伞面轻移,昭衍的脸色异常苍白,只听他道:“阿萝那边遇上了麻烦,请秋前辈回去一趟。”
闻言,秋娘眉头皱得更紧,目光越过他朝前方看去,昭衍明白她顾虑为何,遂道:“阿萝心里有数,前辈勿忧,随我快去快回便是。”
他这样劝说,秋娘总算点了头,趁着没被人发现,两人抄了条偏僻暗径快步往惊风楼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北地冬日里实在难见这样的雷雨天。
秋娘身上未着蓑衣,手边也没备伞,于是走在了昭衍右侧,听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起初不觉有异,等到走过了一段路,忽有一道雨线淌进了后脖颈,令她浑身一凉。
抬头,原来是一侧飞檐上的雨水倾注下来,渗透了伞面缝隙。
这实在是件很常见的事,哪怕手里撑着最好的油毡大伞,也受不住这样多的雨水泼洒。
只不过,天蚕丝织就的天罗伞,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竟会防不住一场大雨吗?
这个念头猛然划过心尖,秋娘脚步骤停,昭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看就要转身。
秋娘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直刺对方持伞的左手。与此同时,昭衍右手飞快在胸前一抹,点点寒芒自指间暴射而出,穿风透雨,飞射秋娘面门!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