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潮并非第一次来到玉羊山。
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大靖东域,一个位于东山之岭,一个占据东海之滨,北南相望,互助来往,江平潮身为海天帮的少主人,年过志学便着手处理部分帮务,时常代表帮派前去拜访望舒门,经年累月下来,他对这里也熟悉渐多了。
然而,他曾来过的许多次里,十有八九见不到穆清。
他二人年纪相当,又都是门下首徒,按理来说穆清该是出面接待江平潮的最佳人选,奈何她早慧且勤,自拜师后无一日懈怠,江平潮纵情趁年少时她已开始辅助师长打理事务,待到江平潮收心回归,她又破了瓶颈自请下山游历,是以这两人竟在阴差阳错下蹉跎了许多年,直至去岁梅县相逢,才算真正熟识起来。
江平潮原先只道相逢恨晚,如今细想,不过缘浅罢了。
凌姝领着昭衍离去之后,他与穆清也未在斋堂久留,念及望舒门下多为女子,实有许多不便之处,穆清选了几条清幽小路,一面带他闲逛观景,一面与他说些江湖杂事,只是景色也好,细语也罢,皆未能入得了眼里心里。
“江少主可是身体有恙?”
察觉到身边人心不在焉,穆清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担忧道:“百草堂内有良医,不如我带你去瞧瞧?”
“无妨,不必麻烦。”江平潮按了按太阳穴,“寻个僻静处,我们……谈一谈。”
闻言,穆清沉默了片刻,道:“还是先去百草堂吧。”
她并非有意逃避,实在是江平潮的脸色过于难看,短短一年时间,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名门少侠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任是华服玉冠也遮不住满身落拓颓丧,原本高大精干的人一旦消瘦下来,便有了几分形销骨立之感,若非音容可辨,只怕穆清已不敢认他。
穆清实有许多事情想问,亦有许多话要与他分说,可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江平潮却等不了了。
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抓住了穆清的左腕,这一拽用力极大,穆清猝不及防下竟没能挣脱,束紧的衣衫领口被拉开些许,露出肩颈处一道伤疤。
疤痕半新不旧,顶多不过一年,创口细如发丝,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两指长,剩余的都被掩藏在衣襟下,显然是被利器所伤,而伤处上端离颈脉不到两寸,下端更是直逼胸腹要害,倘若那凶器再利一些,穆清避得再慢片刻,她这一个人就要变成两半人了。
“这是……”
江平潮才刚涌到嘴边的话顷刻堵回了嗓子眼,他望着这道疤,惊悸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只一下就将他吞噬了。
发觉那只手在剧烈颤抖,穆清振臂一翻挣脱了桎梏,抬头看见江平潮面无血色的脸,眉头皱了一下,反手抓住他往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此刻已是晌午,厨下炊烟袅袅,众弟子结束了演武正是口渴腹饥之时,三五成群地向斋堂聚集过去,穆清有意避开了人流,带江平潮去了星野坪。
星野坪位于后山北麓低处,四面草木扶疏,地势开阔平坦,夜里在此练剑无须灯火照明,满天华辉如水洒落,映得剑刃霜寒人如月。
相比之下,白日里的星野坪显得格外幽静冷清,尤其是这萧索深秋,寒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于此地汇聚成巢,女儿家即便练了武学也是畏寒,此地便少了人迹,也不怕言传六耳。
二人在此站定,四目相对了半晌,终是江平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问道:“你身上那道疤……什么来历?”
穆清道:“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时偶有不慎,得个教训罢了。”
江平潮苦笑道:“我已不配让你说一句实话了么?”
这话说来自嘲,听来也凄然,穆清竟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去年分别之后,我向师父送出了飞鸽传书,而后追着补天宗的行迹去到绛城,发现那里已悄然成为了一大魔窟据点,料定周绛云是要在此召集人马预备择日渡江奇袭栖凰山,于是在营救方咏雩失手后,我没有如约去与师父会合,而是连夜抄小路赶往栖凰山想要报信……”
即便此事已过去了一年,如今想来仍是恍如昨日。
当时穆清好不容易将方咏雩救出牢笼,准备趁夜带他逃出绛城,奈何在半路被陆无归截住,本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不想这凶名在外的魔门长老非但没有痛下狠手,还放她全身而退了。
不仅如此,陆无归警告她尽快与师门会合,并且远离栖凰山,话里话外都是不愿见到望舒门卷入这桩大祸的意思,可惜穆清当时满心惊疑不敢信他,在逃离绛城后又向谢安歌送出了一封急信,而后孤注一掷地奔往栖凰山。
事实证明,那骗人骗鬼骗神佛的老乌龟这回没有骗她。
武林盟的根基是四大门派,穆清身为望舒首徒,自当掌握一部分栖凰山的地形布防图,她自知山上怕已鬼祟丛生,于是改道赶向沉香镇,想要通过这里的眼线秘密联络上方盟主,却不料这是自投罗网,若非命大,她就要死在那里,变成一堆不知丢弃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尸骨。
杀人灭口。
江平潮定定地看着她,饶是穆清说得言简意赅,他也能从中听出那种命悬一线的后怕,拳头不由得握紧。
“……我逃出沉香镇后不敢再轻举妄动,找了个地方养伤,直到与师父她们会合。”说到此处,穆清闭了闭眼,“可惜,太晚了。”
“你可看清了出刀之人的脸?”
这一问出口,仿佛鼓槌砸在了心上,穆清盯着江平潮满是血丝的双眼,知道继续隐瞒已没有意义了。
她当然没看清。
事发突然,又是月黑风高,那些杀手都作黑衣蒙面的打扮,一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为首者更是武功高强经验老辣,穆清行走江湖十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一柄刀劈断了剑身,直直砍在了自己身上,只差一点,她这具血肉之躯就将跟长剑一样断成两截。
差的那一点,就在那枚玄铁指环上。
对方本可一刀将她斩杀,偏在那时看到了她手上的指环,刀势骤然一顿,被她抓住机会刺出了断剑,旋即从刀下逃离,拼死杀出了血路。
“他蒙了面,我没看清。”她低声道,“但我认出了他用的刀法,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才放过了我。”
江平潮笑得比哭还难看。
与望舒门的有教无类不同,海天帮在武学传道上颇为严苛,非内门弟子不可学海天刀法,非心腹亲属不可修炼刀谱精要,故而放眼整个海天帮,能将海天刀法修炼至炉火纯青的人并不多见,其中年轻一辈里唯他能与穆清一战,老一辈中便属江天养和几位长老及分舵主了。
江平潮无须细想便可轻易推测出那人是谁——眼下如日中天的徐攸徐长老。
他垂下头,身体似被风吹得僵冷了,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从腰封里取出了一样物什,正是那枚物归原主的玄铁指环。
穆清这回没有接过,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道:“先前不知此物意义甚重,轻慢待之多有逾礼,谢过江少主盛情,余心领好意,还请收好信物,留待更合适的人吧。”
江平潮喉头一哽,原先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忽然就出了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我思慕你,惟愿娶你为妻。”
穆清怔住了,旋即歉然一笑,郑重道:“君心至诚,奈何缘浅,不敢相误年华,还恕有负深情。”
她的声音那样轻,如一阵微风,却把江平潮整个人都吹走了。
一股冲动如出笼的野兽般从心底狂奔涌现,他蓦地疾走几步,直逼到穆清面前,不等她再行退避,便从怀中取出一封锦绣朱帖,连同那枚指环一起不容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你——”
穆清想不到江平潮会如此失礼,当即向左侧让,身形晃过三下退出七步之外,一双秀眉已然紧蹙,她垂眸一扫帖面,一行烫金大字映入眼帘,当即心头猛跳,翻开看过之后,面上顿时浮现厉色——这竟是一封婚书!
自打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同海天帮的多年情谊也算是一刀两断了,两派既已结怨,又何谈结亲?何况,在她已经明言拒绝之后,江平潮竟还强塞给她婚书!
饶是性情温柔如穆清,此时也动了真怒,她正要将指环和朱帖退回去,却听江平潮道:“婚约和指环,都是你们当下用得着的。”
穆清动作一顿,她抬眼看向江平潮,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靠近了剑柄。
江平潮对她骤然提起的戒备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望舒门封山一载,前来拜访的各派人士都吃了闭门羹,武林盟的信使更是连山门也入不得半步,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多数认为你们是在栖凰山惊变之后看透了人情冷暖,对当今武林趋炎附势之风失望至极,决意避世独立……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当他踏入玉羊山,便知诸般揣测皆错了。
“望舒门退出武林盟在先,再三拒绝加入‘义军’在后,这两件事都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上有听雨阁虎视眈眈,下有各大帮派隔岸观火,武林盟于公于私都得作出表态,相继派出了好几拨明使暗探前来玉羊山,结果……一半被拒之门外,一半如泥牛入海。”江平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望舒首徒,又是半个代掌门,可知那些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呢?”
仿佛一颗石子坠入湖中,顷刻打破了那轮看似无限美好的水中月。
穆清没有吭声,她一手紧攥着那两样信物,另一只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一年来,望舒门拒见外人,今日你却亲自相迎,或许是念及你我三日的旧日情谊,或许是忌惮我的身份立场……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肯出面,我喜不自胜。”
顿了下,江平潮笑容更苦,哑声道:“可惜这是一场空欢喜,你并非顾念旧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穆清,你少时便辅助师长打理门派事务,论起礼数周到连我都比不得你,可你一路带我们绕开主道,连出去通报都要命人在斋堂外守着,你不想让我们看到望舒门现在的真实情况,也不愿我们的到来为其他弟子所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冷风经由口鼻淌过气管,化作一柄冰凉利刃,直直插入心肺间。
穆清眼眸微敛,她脸上最后一丝柔色也在此刻消退了干净,秋水双眸如映霜冰,利剑般落在江平潮身上。
她冷冷道:“江少主是觉得望舒门招待不周?”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多谢你一番好意,不过枉费了。”
江平潮迎上她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地道:“我带来的那些护卫想来已被你派人暗中盯上了,一旦我在玉羊山出了事,他们也别想离开这片地界,只是你有所不知,我们还有一队人马蛰伏在五十里之外,倘若三日不见我回转,他们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栖凰山报信,沿途各派也将得令下锁,届时你们将会如何?”
穆清脸色立变,怒极反笑道:“是我疏漏了,江少主眼下今非昔比,确是贵重之身,你既然担心望舒门会对你不利,鄙派也恐担待不起,便请尽快下山,恕不远送!”
她难得话里带刺,江平潮却觉得这般愠怒模样比方才真实了许多,脸上竟又挂起了笑。
“此番我奉父命而来,若就此离去,麻烦才大了。”
一笑过后,江平潮语气微沉:“事到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流言甚嚣尘上,杜允之暗中受听雨阁指使,在江湖上大肆放出望舒门包庇方门旧部的真假消息,矛头直指令师为同党,望舒门纵使封山,难道真对外界一无所知?”
穆清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平潮咄咄逼人地道:“那你敢不敢打开山门,放人进来搜山?”
“放肆!”
这句话实在冒犯至极,穆清终于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江平潮喉前,只要轻轻一刺,就能洞穿他的要害。
“你当望舒门是什么地方,任人搜刮任人欺侮?”穆清咬着牙,她从未有过这般愤怒的时候,仿佛有一团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诚然,江平潮说的这些情况她都一清二楚,对方这一年来尴尬的处境也在她了解之中,因此在惊闻来讯后,穆清明知这行人恐怕来者不善,她也不敢惊动旁人,免教双方都难做。
可惜有些人早已面目全非,有些事也无可挽回。
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厉色道:“早在武林盟创立之初,各派就达成了互不干涉内务的共识,此约定传遍江湖,武林中人人有目共睹,令尊难道要公然毁约、背信弃义?”
江平潮被利剑指着要害,心下反而一松,仿佛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他宁可引颈就戮,也不愿继续在阴影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一手握住剑刃,一手抖袖丢出样物什,淡淡道:“家父自是不敢,可惜……武林之上,还有国法。”
惨白日光透过层云洒下,那物什落在地上正面朝天,原是一面令牌,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搜”字。
穆清神色巨变。
“想必你也知道,杜允之不过是听雨阁的一条狗,而听雨阁又是朝廷豢养的鹰犬。”
江平潮手下用力,剑刃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他却像是不知疼痛般握得愈发紧了。
“如今摆在望舒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重归武林盟且与江家联姻修好,要么开门搜山自证清白,要么……”他上前一步,倾身凑近穆清,“你拿下我,一不做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