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得通,尤其是对于平南王府来说。
云岭山的山腹早已被人秘密凿开了一片宽敞空间,里面囤积了大量铜铁,另有四个高炉用以熔炼矿石,而在不远处的瀑布下建有水车,锻打和精炼的工坊就设在附近……整座山犹如一间巨大的兵器工坊,二百余身手不凡的护卫严加把守,另有数百名匠人日以继夜地冶铸,两年来已向西川秘密输送武器不下万数,其中包括甲胄、步军刀、弓矢等军械。
第一次在山中抓到可疑之人时,负责统管守卫事务的方敬就察觉不妙,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父辈虽未跟随方玉楼迁往中州栖凰山在武林盟中担任要职,但是留守翠云山本宗协助大长老处理诸事,多年来见惯了明争暗斗,其谨慎敏锐远超常人,这才被方怀远看重,两年前装病诈死来到了云岭山。
方敬用两年时间将云岭山打造成铁桶一般,先后几波探子都折在了他手下,可这些人乃是死士,见势不妙便会自尽,哪怕他提前打掉了对方藏有毒囊的牙齿,这人也会用其他方法迅速结果自己的性命,使方敬连只言片语都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
然而,死人同样是会说话的。
在检查过这些探子的尸体后,方敬从他们的大腿内侧均发现了水纹刺青,这种刺青用了特殊调制的药水,人活着的时候半点不见,唯有在人死后尸体失温变冷,刺青才会逐渐显现出来,正是听雨阁的独门标记。
发现这一点,方敬心道不好,他向西川和栖凰山同时传去了急报,却收到了截然不同的回信,平南王府那面要求他立刻销毁工坊一切痕迹,组织人手迅速撤离,而方怀远的信件则态度模糊,隐隐有坐视事态发展之意。
权衡之下,方敬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在短短一月间转移走了大批人手和军械矿石,并且为了掩人耳目采取了化整为零之法,地崩发生前,云岭山里只剩下了半数守卫和二三十名匠人,留在此地随机应变。
然而,方敬怎么也没想到,他既没等来听雨阁的鹰犬,也没等来平南王府或武林盟的使者,而是等来了一场天崩地裂的灾变。
宁州背靠凌绝山脉,境内多山地,黑石县以北更是山峦叠嶂,故而地崩之后,此地受灾尤其严重。
云岭山内,恐慌已裹挟着绝望逐渐蔓延开来。
这里的地势本就险峻,东西两面分别是深涧和绝谷,来往行走唯有南北向,而在地崩发生后,云岭山北麓便已塌了,铺天盖地的巨石滚落下去,将这一面道路彻底毁坏,山中溪流泉泊也被迫改道,有些地方断了水源,有些地方却已成涝,原本驻扎岗哨的几处高峰也已崩裂,巨响过后乱石飞溅,不少人来不及遁逃就被山石埋葬。
相比之下,南麓虽也出现地裂崩塌,但还留有一条小道,车马无法通行,人却可以攀爬出入。
偏偏这条唯一的生路,对于被困山中的每一个人而言,不啻于绝路。
方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云岭山的消息终究泄露了出去,听雨阁的大批人手秘密赶到了此地,势要抓他们一个现行。
不过,方敬的运气也不是那样坏,这场地崩打乱了听雨阁的计划部署,他们固然出不去,这些鹰犬一时半会儿间也杀不进来。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相比环伺在外的听雨阁诸人,被困山中的方敬等人显然处于不利局面,他们还有近百人幸存下来,但其中伤患重病者居多,每天都有人死去,粮食也所剩不多,他们只能想法从土里和水里找到一切能吃的东西,勉强维持着生机。
方敬更担心的是,原本森严的秩序如今仿佛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断掉。
武人也是人,他们同样为饥渴病痛而苦,哪怕平时再如何忠心耿耿的人,在面临如此绝境之下也会生出异想,若非方敬余威犹在,物资也还没有告罄,只怕已经出了乱子。
方敬心急如焚,可派出去探路的两拨人都没回来,想必是已经惨遭毒手,听雨阁那帮鹰犬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捏死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困境,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式消耗他们不多的心力,想要从内部将他们彻底摧毁。
如此坚持了十余日,山里的人数已锐减至不到半百,方敬能够感受到这些人日渐加剧的绝望,每每被人问起援救何时到来,他都会格外狼狈,却必须强装镇定。
好在他们终于等来了人。
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方敬此前跟她没什么交集,可这两年跟她家打过不少交道,云岭山中打造的军械也基本由镇远镖局负责运送,双方合作默契从未出过岔子,哪怕李鸣珂只带了十个人进来,可他们送来了当下最紧缺的干粮和药,虽然不多,却足够让濒临绝望的人嗅到活下去的味道。
方敬一面啃着蒸饼,一面打量李鸣珂带来的人,年长的九人显然都是镖师,剩下的年轻男子与李鸣珂岁数相仿,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麻衣,但不显邋遢肮脏,尽管眉目间暗含忧色,可五官轮廓分明,举手抬足间气度不凡,绝不是小门小派出身的寻常人物。
见他的目光频频落在王鼎身上,李鸣珂以帕掩唇轻咳了一声,介绍道:“这位是丐帮的王少帮主。”
闻言,方敬不由得愣怔,他虽在云岭山中潜伏了两年,可武疯子的名头早早在江湖上传开,白道年轻一代里怕只有展煜能压王鼎一头,可谓是此番武林大会的有力角逐者,只是他听说王鼎性情疯狂,不曾想本人竟是这般模样,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只不过,方敬心里又有隐忧,丐帮虽是白道四大门派之一,可他们在此间做的事情与逆臣贼子无异,王鼎到底是外人,如此紧要关头,能够信任于他吗?
寻了个机会,方敬对李鸣珂提出了质疑,李鸣珂好脾气地听他说完才道:“此番若非王少帮主,只怕咱们已被毒计所害了。”
方敬一惊,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地崩发生突然,我紧赶慢赶也慢了一步,听雨阁已经在这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唯有以赈灾之名才能率众过关赶到此地,为了尽快入山,不得不找了两个灾民带路……”
说到此处,李鸣珂面寒如霜,她冷冷道:“未料想,那二人染疫而不自知,被故意送到了我面前,一旦我将他们带入云岭山与你们相见,后果不堪设想。”
方敬没想到她入山前竟还遭遇了这等算计,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见李鸣珂唇角带笑,狂跳的心这才定了定,转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为人处理断腿的王鼎,低声道:“是这位出手相助?”
李鸣珂亦是抬头看向王鼎的背影,眼中飞快掠过了一抹光,旋即又熄灭不见。
“这件事,本是我利用了他……”李鸣珂攥紧帕子,根根指节泛白,“丐帮人多势众,在民间多有声望,这一路若非他带领丐帮弟兄们全力襄助,我绝无可能顺利通行,原本我是要将他们留在黑石县,没想到他……他偶然发现了听雨阁杀手的踪迹,跟踪之下探听到冯墨生和萧正风的毒计,于是冒死前来追赶我,及时将那二人斩落在半道上。”
方敬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李大小姐日后可要留心。”方敬叮嘱道,“这山里的尸体,一旦发现我便让人集中焚烧或掩埋了,暂未发现有人染疫,但为谨慎起见,切不可饮用死水,避开埋尸地。”
李鸣珂点头,又问道:“山中情况如何?”
方敬面上顿时流露出悲戚之色,只是眼泪早已流干,他叹了口气,将山中情况娓娓道来——
地崩发生时,守卫们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大半人及时退避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只是那会儿匠人们正在山腹洞穴里收拾残局,猝不及防下遭遇了洞穴坍塌,这些人连同尚未转移走的矿石都被深埋其中,从此不见天日。
方敬他们侥幸躲过了第一次的崩塌,可地崩后余震不断,又有数人被埋葬在乱石之下。
“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好在先前已转移走了大批军械,没用完的矿石都埋在了山腹里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剩下这些兵器和工坊。”
李鸣珂仔细听他说完,确认没有遗漏,她沉吟了片刻,果断道:“将多余的兵器都融掉,再捣毁炼炉和水车,拆掉工坊,残骸尽数倒入深涧,销毁一切物证!”
方敬迟疑道:“如今能够行动的人手不多,恐怕……”
“再难也得做到!”李鸣珂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尽快毁尸灭迹,我等才有一线生机,若是等到道路大开,不仅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平南王府与武林盟都要大祸临头!”
方敬脸色立变,再不敢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去安排。
接下来的两天,死气沉沉的云岭山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机,在方敬的带领下,所有人完成了对残余兵器和炼炉的清点,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将其拆解,王鼎伤势虽然未愈,但他内力浑厚,仍比这些被困多日的守卫强上许多,主动接手了摧毁水车和炼炉的重活儿,累到连续两夜都睡在了废墟中。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云岭山中的一切有过异议,也不曾向李鸣珂追问半句。
李鸣珂却在第三天的时候倒下了。
那时正是后晌,她去看过了拆成碎块的炼铁炉,亲自带人将这些残骸收拢丢下深涧,然后身体忽然打了晃,竟是一个踉跄朝前倾倒。
幸亏方敬就站在她身边,及时将人搀住,李鸣珂用力按了按额角,似乎恢复了过来,反手将方敬推开,对他们歉然一笑,只道自己有些疲累,便转身离去,众人看她步伐稳健如常,便也放下了担忧,各自散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健步如飞的李鸣珂没走出多远,就在转过山坳时扶着石壁跪倒下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有些发青,冷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背后衣衫,风吹过时寒凉刺骨,李鸣珂努力想要站起来,两腿却在打着颤,眼前出现了一阵阵重影。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道人影匆匆赶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李鸣珂一惊,本能地推搡了几下,她勉强辨认出来人面容,刚要说什么,胸腔内一阵翻滚,险些吐了出来。
“你先别说话!”
来人正是王鼎,他将李鸣珂打横抱起,脚下一蹬就要朝营地赶去,却被李鸣珂死死抓住了衣襟。
王鼎低下头,李鸣珂用手帕捂住嘴,虚弱地道:“不、不能回去,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因着王鼎突然介入,冯墨生放疫入山的毒计已经失败,但也不是全然无用。
纵使王鼎一路疾奔,可他对云岭山的地形并不熟悉,又晚于李鸣珂动身,虽然赶在李鸣珂和方敬会合前找到了人,但他到底是慢了一步。
李鸣珂是第一次来云岭山,又赶上灾变后地貌大变,哪怕有王五和石大两个本地人来路,一行人走得也是磕磕绊绊,途中遇到了一次落石,石大被落石砸伤,李鸣珂懂些跌打医术,便为他包扎了伤口,当时不觉有异,隔天起来发现自己掌心那只是被麻绳磨破皮的地方竟然化了脓。
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天气炎热摧坏了伤口,用火烤过小刀后刮过伤处,拿药酒洗过再包扎,可没想到当天晌午时,本该留守在外的王鼎竟然追赶了上来,见他们正要分食干粮,二话不说就出手袭向两人。
王鼎含怒出手,李鸣珂等人又是猝不及防,王五和石大当场毙命,正当李鸣珂又惊又怒时,王鼎捡起树枝挑开两人衣衫,这才惊见他们身上已有好几处溃烂,一些地方还出了疹子,看着极为骇人。
得知始末后,李鸣珂让八个镖师都脱了衣衫,叫他们相互检查,同时仔细回想了这一路上的种种,确定除自己之外,其他人并没跟王五和石大有过密切接触,这才放下心来。
王鼎要带她离开,可李鸣珂好不容易到了云岭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步不前?她只能做好一切准备,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赌一回运气。
事实证明,她的运气从来不好。
李鸣珂此时觉得浑身无力,头脸都在发热发烫,四肢百骸却冷得打颤,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不敢泄露出一点咳嗽,生怕让王鼎也沾染上了病气,于是用她仅剩不多的力气推搡他,想要赶他离开。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告诉他们……你就当……没见过我……”
李鸣珂在云岭山待了三天,已经摸清了这里头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将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一旦知道她倒下了,冯墨生所喜闻乐见的一切后果都有可能发生。
哪怕是死,她都必须安排好后事,然后死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李鸣珂有很多话要对王鼎说,可不等她再多说一句话,眼前忽然一花,王鼎抱着她施展了轻功,朝着与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迅速掠去。
“王……”
“你闭嘴!”王鼎深吸一口气,他不敢看李鸣珂,眼眶里血红一片,咬牙道,“你会没事的,别说这点小病小灾,就算阎王爷来勾魂,老子也撕了他的生死簿,要你长命百岁!”
李鸣珂喉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