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共有一谷三峰,其中孤鸾峰占地最少,山势却是最高,目力过人者站在峰顶往下俯瞰,百里山川尽收眼底。除此以外,越往上走,山势越显高直,过了半山腰便如刀削斧劈,几乎不见半块凸起岩石,等闲之人不得寸进,加上那呼啸骇人的山谷罡风,哪怕轻功高手稍不留意也要摔个粉身碎骨,是故此山高寒无双,常人难以驻足,倒有许多部族高手前来练武,借风刀雪剑锤锻武功,每块山石上都有拳脚兵器留下的痕迹,一眼望去,便如武道危楼。
薛泓碧看了孤鸾峰一眼,心中便只剩下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一个人若能在这地方停留十天半月,其心性已非寻常可比,若住上一年半载,怕能遁入空门坐禅定,但若有人在此生活十年,那他一定忘记了人间冷暖,脱了肉骨凡胎,与冻雪枯石无异!
步寒英在孤鸾峰顶住了十二年!
身为寒山主人,又肩负镇守天门的重任,步寒英不能闭死关,他在这里悟剑修行,也在这里掌控整座寒山,每个族人都是他的耳目,每条路径都有他血液奔流,他把自己融进了孤鸾峰,成为寒山的守门人。
饶是薛泓碧此刻心绪翻涌,也不禁对这样的人生出一股敬畏。
殷无济没兴趣上孤鸾峰喝西北风,让明净去给自己收拾屋子,又凑到白知微面前跟她大眼对小眼,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指使尹湄去准备东西,故而尹湄虽有心跟薛泓碧叙旧,见状只好歉然一笑,推着白知微跟了上去。
几息之间,人们各自散去,唯有薛泓碧被留了下来,他在原地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步寒英上了孤鸾峰。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倚仗轻功带他上去,而是脚踏实地地往上走,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周遭闲人越来越少,反而有梅花夹道盛开,为这片冰天雪地添上淡淡冷香,甫一闻到只觉沁人心脾,继而便感到肺腑生寒,如吞下了一把冰刀雪剑。
“这些梅树,还是你义父送的。”
正当薛泓碧不知如何搭话的时候,步寒英先开了口,他探手接住一瓣落梅,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平康二十一年,他来到寒山同知微订婚,在此亲手种了三千株梅树,陪她一路走上峰顶,说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注)’,他要三千白发变成三千繁华,两人白头偕老,不叫知微受那伤心苦楚。”
傅渊渟为白知微种出一条梅香路,可惜三千繁华尚在,故人却面目全非,他誓约珍爱的女子终是伤心白发,他自己也了断此生,孤身赴黄泉。
薛泓碧很想说他活该,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无权置喙,只好闷声道:“若换了我,早把这些树都砍了劈柴烧,眼不见为净。”
步寒英道:“别人都是爱屋及乌,到你这儿就变成了恨屋及乌……小小年纪,记恨心倒重。”
“我素来如此。”薛泓碧理直气壮地道,“我做不得以怨报德的恶人,也不是那以德报怨的圣人,我若真心爱谁,刀山火海愿为其趟……可我若痛恨一个人,绝不说什么江湖两相忘,拼却余生也要不死不休。”
这话出口,他以为步寒英难免不喜,孰料对方居然笑了:“你这性子,可真像傅渊渟年轻那会儿,无怪乎他要骗你做义子。”
薛泓碧怔了一下:“骗?”
“傅渊渟虽然武功高强,赌运却是奇差,曾经在赌坊里输得只剩条裤子,哪能赢过你娘亲那老油子?”步寒英摇了摇头,“当初那三盅骰子都是傅渊渟输了,赌约是对你这没出世的小儿喊三声大哥,谁想到……无非是仗着故人不再,空口白话讨你便宜。”
薛泓碧:“……”
这杀千刀的傅老魔!
正当薛泓碧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东西,自己已经十四岁,白梨怀胎那会儿就是永安五年,飞星盟已然成立,傅渊渟跟她都是九宫之一,嬉笑怒骂都不算什么,可步寒英又是怎么知道的?
心念急转间,他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你是——”
梅花从指缝间飘飞落地,步寒英轻声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
在知晓步寒英与白知微的关系后,薛泓碧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可当对方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如惊雷炸响耳畔。
坤为地也,厚德载物,承天人之重。
听雨阁忌惮了步寒英十二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又顾忌他身份特殊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利用绛城伏魔一事试探于他,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参商断生死,傅渊渟用一身鲜血把步寒英洗得干干净净,听雨阁仍提防步寒英,却不能再以飞星盟之事做文章攀咬寒山。
实际上,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傅渊渟欠了步寒英兄妹大半生,唯有一命相抵。
薛泓碧驻足原地,看着步寒英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如此熟悉,在他以为自己将死之日已将一笔一划都刻骨铭心。
这才是傅渊渟真正留下的绝笔信,早在尹湄带着白知微离开水云泽那日,他便将书信藏在了那些亲手制作的玩意里,等着步寒英与妹妹重逢后,亲手将其拆阅。
傅老魔一生诡谲多疑,能让他全心信任的人,至死也只有步寒英这个宿敌。
薛泓碧打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半指厚的信纸,没有那些人之将死的感慨,也没有回首曾经的喟叹,仿佛要死的人不是傅渊渟自己,他以一种平静到冷漠的态度将自己的身后事都写在了这里——
玉无瑕重出江湖加入听雨阁确是她真心所为,因她决意接任离宫,要想摧毁听雨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必得从内部蚕食瓦解,傅渊渟的命是她必须拿到的投名状,而傅渊渟流亡十二载,如今命不久矣,若玉无瑕能替他达成夙愿,便心甘情愿地拿脑袋给她当踏脚石;
补天宗在鲤鱼江一战失利,听雨阁这次势必找武林盟联手,恰好傅渊渟有意离间其与补天宗的关系,暗使玉无瑕跟陆无归制造血案逼武林盟主动出手,打破与听雨阁两不相干的陈规,有了绛城之战的功绩,武林盟的声望地位水涨船高,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会选择坐山观虎斗,从而形成三方角力,至少今后五载,江湖上不会大动干戈,正是修养蓄势的大好机会;
浓娘是傅渊渟留在补天宗的心腹,这些年来暗中相助不少,可惜她手段不如玉无瑕利落,周绛云已经对她生出疑心,于是傅渊渟索性将她作为弃子,让玉无瑕拿浓娘性命踏出第一步,他自己又假借托孤浓娘来到绛城,以此给周绛云下套,让他亲自佐证“真相”;
周绛云贪求阳册已久,傅渊渟既死,他势必不会放过薛泓碧,而这又跟听雨阁利益相冲,两者之间必生矛盾,如此便是薛泓碧逃离绛城的机会,可他已经暴露了身份面容,此后在中原没有立足之地。因此,陆无归提前在护城河外三条路做好了准备,薛泓碧若选大道可随商队远走西域海阔天空,若选小道可受人接应隐姓埋名,而他要是选择前往葫芦山,周绛云十有八九会守株待兔,以其性情必然就地发难,摆在薛泓碧面前的只有生死两条路,他若随周绛云离去,陆无归会伺机灭口,他若不畏死难坚守本心,悬崖下又有明净跟殷无济助他绝处逢生……
一字一句,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傅渊渟写下的这封绝笔信,是一场虽死犹生的命局。
他唯一不敢确定的,是步寒英愿不愿来做这场迟来的了断,不仅是旧年恩仇难清算,还有听雨阁窥伺在侧,步寒英若回到中原,就从镇守天门的寒山主人变回了孑然一身的江湖人。
他唯一没能料到的,是薛泓碧分明对他心怀芥蒂,仍冒险绑走方咏雩又折身返回生死场,最后面对周绛云时性烈如斯,为绝其念想,坠落高崖之前自刺心口一刀,险些真没了命。
天意难测,人心难定,任是机关算尽,无人算无遗策。
步寒英叹了一口气:“棋差一招非愚者,世事难料聪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到死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薛泓碧想要讥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只能道:“是我不长记性,自作多情。”
“我本来不想去的。”步寒英的语气依然平淡,却透着彻骨的冷漠,“他这一生对人对世都亏欠太多,凭他一条命如何能抵?寒山地处乌勒与大靖之间,部族子民看似安居实则行于独木之上,若非这些年来与呼伐草原结盟来往,早已被人瓜分殆尽,我长留此处不仅是替大靖守天门,更为了护我族人,傅渊渟与之相比又算什么东西?”
薛泓碧呼吸一滞,半晌才喃喃道:“可你还是去了……”
步寒英道:“因为你。”
薛泓碧愣住了:“我?”
“他说收了薛海跟白梨的孩子做义子,那孩子脾性像极他年轻的时候,令他十分欢喜,将整本《截天功》都传给了你。”步寒英微微低头,“我得亲眼来一看,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对视瞬间,寒意席卷薛泓碧全身,仿佛每处要害都被剑锋直指,令他头皮发麻,一霎那又想起自己趴在雪堆里看着他杀死傅渊渟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你了,他骂你傻,可我觉得……你很好。”
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步寒英又笑了起来,那股寒意也随风消散无形了。
“傅渊渟这辈子重利害薄情义,他身边曾有很多人,到最后谁也没剩下,有时候是生死无常,更多的时候……是他把我们抛下了。”
薛泓碧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步寒英伸出手,替自己掸去肩头积雪。
“诚然,欲成大事必敢取舍,各人各心道不同,谁也没资格说对方选择的路罪无可恕,傅渊渟原本也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两只手却抱不住,总得丢下一些。”顿了片刻,步寒英长叹一声,“可江湖不是独木桥,你若让别人无路可走,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或许不等走到尽头,你先成了中道冻死骨。”
薛泓碧浑身一震。
有生以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莫过于杜三娘和傅渊渟,可前者的路太极端,后者的路又太残忍,以至于薛泓碧时常怀疑自己是错的,江湖便是如此残酷,如周绛云那般心狠手辣之辈可享尊荣,哪怕强大睥睨如傅渊渟也会因一念仁慈跌落谷底,左右不过刀口舔血,撑死算好汉,渴死是愚钝。
这些路没有错,可它们太窄也太邪。
步寒英现在告诉他的,却是一条正道。
“我……”薛泓碧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毕竟太年轻,还没真正在江湖上历练过,只能强行揣测,“你是要我……做个好人?”
步寒英反问:“你认为什么是好人?”
薛泓碧迟疑道:“乐善好施,仁心仁德,宽容大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于公于私俯仰无愧。”
“假如有一人虽家境贫寒,忙碌一年才赚得些微财帛,路遇一老翁饥寒交迫,恐将冻死,便散尽银钱为其安身救命,他是好人吗?”
“是。”
“可他家里已无余粮,拿这钱救了萍水相逢的老翁一命,再想养活妻儿过冬就只能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又如何呢?”
“这……”
薛泓碧一时语塞,不等他想清楚,步寒英又问道:“我镇守天门十二年,庇护寒山部族繁衍生息,三拒乌勒奇兵借道之请,使大靖边关少遭侵扰,是好人吗?”
“当然是!”
“寒山族人乃大靖与乌勒混血,两国皆是我等根源,如今亲一方疏一方,甚至不惜刀兵相向,四年前被我亲手所杀的乌勒狼王更是我母舅,葬身寒山的乌勒士兵家中不乏妻儿老小,我还算好人吗?”
“你……”
“一旦有所取舍,好人坏人便只有立场之分,我自己尚且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圣贤,又如何有资格苛求别人?”步寒英沉声道,“傅渊渟对你下了这般苦心,是希望你继任他的位置做下任乾宫,担负起洗雪旧冤、重振飞星盟的责任,于我等而言你是继任后生,可于当今朝廷而言,你就是逆贼……薛泓碧,你扪心自问,你想做哪种人?”
薛泓碧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心中翻涌如浪潮,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凭什么替你选择未来?”
步寒英俯下身,遮住左上脸的白布被风吹起,露出下面盲了多年的左眼,它紧闭着,眼皮凹陷下去,薛泓碧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触碰,发现那下面没有眼珠。
然而,那只右眼依然明亮如头顶华阳,哪怕在这冰雪封冻之地,也含着温暖的微光。
“傅渊渟瞒了你很多东西,一是知你不信他,二是因为事关重大,他不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肯一点点吊着你……而我思来想去,无论今后你选择哪条路,谁都不配瞒着你。”步寒英认真地道,“无论你做何选择,该你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的。”
薛泓碧的拳头攥了又松,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人心易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如何,这些秘密又牵连甚广,你就不怕我知道之后行差踏错?”
步寒英这一下真正笑出了声。
他在薛泓碧肩头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既然决定要告诉你,便是担下这份责任,他日你若当真变心背叛……可以,等我死了再说吧。”
说到这里,他眼中那抹暖意刹那结冰,仿佛利剑将出,寒光乍破。
“知道真相是你身为人子应得的权利,替同伴守住秘密是我身为坤宫的职责,我能告诉你,也能让你说不出去。”步寒英完全没把薛泓碧当小孩,抬起一只手掌,“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只手苍白清瘦,比起拿刀动剑的武人,更像是文人的手,可这天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将之视若无物。
薛泓碧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了手。
“我答应你。”他抬起头,“今日之言,听在我耳,记在我心,不出我口,若违此誓……无须你跋山涉水,我自取下项上人头送上寒山,霜雪蚀皮风刮骨,烂若朽土方甘休!”
三声脆响,三下击掌,誓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