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赶回之时,浑身俱是血与火的气息。
虽是多了一个昭衍,但冯墨生已然入瓮,事先做好的准备决不能因此作废,方敬与王鼎兵分两路,一个抄近道赶去前方设伏,一个留在原地按兵不动,等到冯墨生一行走远,估摸着他们已经与王鼎等人狭路相逢,方敬当机立断地率人杀出,留守在此的四个暗卫纵使武功高强,也是寡不敌众,不多时便露了败相。
不出所料,冯墨生那老狐狸端得小心,哪怕遭遇了王鼎的偷袭,也没有紧追穷寇,反而掉头赶了回来,只可惜他慢了一步,方敬乍见冯墨生的身影出现,二话不说便带人撤离,旋即有藏在暗处的兄弟点燃引线,适才逃过一劫的甬道这回再没能幸免,但闻数声轰隆巨响过后,本就裂纹纵横的山壁被火雷一炸,顿时崩裂坍塌,一刹那仿佛尘沙漫天,烟土飞扬,那条狭窄的甬道顷刻便被落石堵死,云岭山唯一的出路也成了绝路。
可惜的是,待到崩塌止歇后,方敬带人冒险挖掘乱石堆,只找到寥寥几具尸体,未能发现冯墨生。
人老成精的冯墨生敏锐非常,方敬不敢等他深入陷阱再引爆火雷,可这样一来就给了冯墨生逃生之机,方敬唯一确定的是冯墨生不可能趁乱逃出,此人必定带着他的爪牙夺路奔走,蛰伏在山中不知处伺机而动。
他心情沉郁,不敢在南麓多留,率领手下人从小径迅速撤走,没想到刚一回来就被王鼎截住,引着他远离营地,去见了那名为昭衍的不速之客。
不算埋伏时的匆匆一瞥,方敬这回才将昭衍看了个真切,眼前的青年未及弱冠,虽只身着一袭布衣,却是难得的风流俊秀,背负一柄素面长伞,若非亲眼见其出鞘,谁也想不到这伞中竟还藏有无双利剑。
方家未在栖凰山扎根时,方敬曾跟刘一手共随方怀远闯荡四方,自然见识过名剑藏锋步寒英的风采,此刻乍见昭衍,恍惚间竟有种身影重叠的错觉,只是方敬转念想到昭衍是与冯墨生并肩而行,顿时清醒过来,目光里不由带上了毫无掩饰的审视。
他不开口,昭衍却是个自来熟,目光朝方敬身上一扫,拱手道:“多谢方掌事的适才手下留情,却不知那老贼眼下是死是活呢?”
方敬不答反问:“死如何,活又如何?”
“方掌事的既然有此一问,看来老贼着实命大。”
话虽如此,昭衍却是笑了起来:“也好,倘若老贼就此殒命,事情倒麻烦了。”
方敬直言问道:“听闻少侠乃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此番又在栖凰山上扬名立威,有亲手击杀歧路书生谢青棠这桩功绩在,他日必为武林未来栋梁,如今怎么会跟听雨阁的人走在一起?”
说话间,不仅方敬暗自戒备,站在一旁的王鼎也攥紧十指蓄势待发。
“我若说是同路,想来二位是不信的。”
昭衍察觉到二人的敌意,主动摊开手来往后退了一步,人畜无害地道:“二位困守山中,对外面的局势想来有所疏漏,须知前日我行至此处,发现这一带加设了许多关卡路防,沿途风声鹤唳,黑石县以北更是动荡不安,当晚在河堤之上险些爆发了一场官民械斗,好心前来扶危救困的丐帮弟子差点儿就成了煽动民变的贼子,这……二位如何看待呢?”
闻言,王鼎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王少帮主且放宽心,事情未能闹大,幸得李大小姐及时赶到,已联合朱长老将众人管制住了。”昭衍慢吞吞地一笑,抬眼看向方敬,“经此一事,听雨阁的萧楼主断定有山匪混迹其中挑唆是非,下令封锁全城严加盘查可疑人员,丐帮的众位弟兄如今是群龙无首,李大小姐分身乏术,不得已托我进山找到二位带些口信来。”
方敬沉声问道:“什么口信?”
昭衍一字一顿地道:“今岁二月,呼伐草原青狼帮勾结乌勒奸细,走私盐铁战马,刺探边防情报,事败之后举众投敌,数名青狼帮细作趁乱潜入关内,勾结大批江湖败类于西北境内为祸造事,更于云岭山中密建贼巢,私设工坊冶铸兵械,只等关外战事一起,关中大乱便自云岭而起!”
此言一出,方敬与王鼎二人俱是愣住,而后明悟过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后,方敬最先回过神,急声问道:“消息如何佐证?”
“二月初九,天女河上,正是我出手截下了叛将吕元青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微微一顿,昭衍眸中掠过一抹锋芒,“不过,消息虽非空穴来风,但是听雨阁有备而来,冯墨生那老狐狸最擅罗织构陷之道,手段惯是狠毒下作,他非但不会轻信,还会借此图谋暗算。”
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方敬心下大震,王鼎犹不甘地道:“他纵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撬开死人的嘴巴不成?”
昭衍漠然道:“让死人开口的办法有很多,你是光明磊落之人,自不屑于做这等事,可如今是生死对峙之际,双方背后牵扯甚广,只恨不能掘了彼此祖宗十八代,难道还要指望对方讲德行?”
王鼎一噎。
方敬本着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之心,想着工坊熔炉俱毁,横竖不过一死而已,现在被昭衍当面点破,方才意识到一心求死恐怕正中冯墨生下怀,对这老狐狸来说,能抓住活口固然最好,可就算他只得到了几具尸体,也能大做文章,倒让王鼎与这山中百来号人跟自己一块儿枉送了性命。
一念及此,方敬向昭衍抬手一礼,问道:“多谢少侠指点迷津,只是方某还有一事不明——你本是局外人,此番冒险蹚入浑水,究竟所图为何?”
这话出口,王鼎本以逐渐放下的戒心又提了起来,他紧盯着昭衍,只见对方唇角微扬,答非所问地道:“方掌事的,你诈死离家两载有余,尊夫人已为令郎张罗了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想回去看上一眼?”
方敬先是一怔,旋即惊愕,最后竟是露出了狂喜之色。
王鼎从未见过方敬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禁担心起来,好在方敬很快平复了心绪,对他道:“这位少侠就是盟主派来接应我等的人!”
两年前,方敬装病诈死,他本就是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定居翠云山,在江湖上名声少闻,经过方怀远的一番运作,“方敬”这个身份已在人世间抹去,家中唯有妻子林氏知情知底,连亲儿都以为父亲亡故,若非方怀远特意交托,又与妻子林氏有过交集,眼前之人如何知道这一切?
想通其中关窍,王鼎总算放下了心,忍不住朝昭衍肩头捶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险些上你恶当,被你吓得不轻!”
方敬收敛了笑容,向他问道:“盟主可有信物交付?”
昭衍两手一摊,反问道:“带那些惹眼之物,生怕听雨阁掌握的证据不够多吗?”
见他神色坦荡,方敬心里一松,须知他在云岭山驻守两年,平南王府也好,方怀远也罢,为求谨慎小心,每每向他传讯办事都只有暗号而无令信,倘若昭衍当真掏出个物什来,只怕方敬就要当场翻脸。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王鼎与昭衍交集颇多,晓得这人一张白面皮下有倒不完的黑水,既已辨明敌友身份,于是向他问计道:“依你之见,当下该如何破局才好?”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为今之计,必杀冯墨生!”
方敬道:“出路已毁,外面的人就算日夜挖掘,少说也要一两天才能开出道来,冯墨生现今就藏身山中,我们正好倾巢而出,将其搜刮出来就地杀死。”
“没有这般容易。”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最是老辣,也最是贪生怕死,明知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他不会轻易现身送死,等也要等到萧正风率人攻破山门,况且云岭山占地极广,如今地貌大改,你难道能将整座大山刮地三尺?”
说到此处,昭衍似是想到什么,问道:“方掌事的,如今你手下幸存多少号人?其中又有多少伤病无力者?”
方敬呼吸一滞,半晌才道:“不算今日折损的,我手底下还有八十来人,其中两成……不可为战。”
也就是说,在这偌大山岭内,真正能够算作战力的人不过区区六十余数,且不论萧正风明面上是奉旨赈灾而来,以其身份名目可随时从宁州府营调配两千人马,单说听雨阁两大楼主齐聚于此,追随而来的密探杀手就不下数百,二者相较,无异于以卵击石。
再者说,除了这六十余人,还有近二十个伤患呢,倘若方敬跟王鼎够狠心,早早将这些累赘处理掉,突围的胜算还能再高一成,只不过当下人心浮动,莫说他们侠义心肠做不出来这等事情,就算能横下心来,一个处理不好,恐怕等不到听雨阁破山而入,这里就要先出内乱,届时冯墨生想来是睡觉都能笑醒了。
无怪乎方敬抱定死志,只想着孤注一掷赚个棺材本儿。
昭衍心中念头千转,半晌才道:“倘若二位信我,眼下倒有一计或可引蛇出洞。”
王鼎眼睛一亮:“你且说来听听。”
昭衍却是一改方才的从容自若,肃然道:“这法子是个绝户计,你们得先应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方敬心里一突,他见昭衍满脸郑重毫无作伪,知道此计恐怕阴毒非常,思虑片刻之后,慎重地道:“若是如此,我不能轻易答应你。”
昭衍笑了笑,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只因你仍不相信我。”
方敬脸色微沉,这话虽不中听却也切实,现在不仅是这八十来人的性命压在他肩头,平南王府与武林盟的安危也系在这云岭山上,寒山传人的身份固然好用,昭衍的一席说辞也无漏洞可指,可他越是如此,方敬越不敢全盘信任于他。
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王鼎看得心里着急,却也知道此时不该自己开口说话,好在方敬与昭衍都知道眼下情势紧迫,僵持不过一会儿,便各退了一步。
昭衍道:“蛇性贪婪,既然要引蛇出洞,先得抛出诱饵。”
方敬不由皱眉:“如你所说,冯墨生性情谨慎,今日伏击已是打草惊蛇了,此时就算有再香的饵料摆在他面前,他也会知道其中有毒。”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流露出怀疑之色,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淡然道:“冯墨生贪生怕死,故而喜欢躲在幕后耍弄阴谋诡计,又因为他深知蛇吞象之理,每每能够见好就收,才会成为那为数不多的赢家……他做了太久的聪明人,对付你们这些人无往不利,盖因他深知你们是好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你们的弱点并加以针对,而你们不能跟他一样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你们玩不过他的根本所在,可我跟你们不一样。”
天下有十恶不赦之人,他早已领教过十之八九。
这一刹那,眼前之人分明是眉目如画少年郎,方敬却像见到了青面獠牙修罗面,难以言喻的惊悚伴随着寒意一齐升起,头顶骄阳如火,背后冷汗湿透。
没来由的,方敬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血海玄蛇傅渊渟。
傅渊渟年轻时在白道蛰伏,亦有一副好皮相、一身好气魄,不同于性情冷淡的步寒英,他跟眼前的青年一样从容爱笑,结交了许多如王鼎、李鸣珂这般的江湖好友。
谁能想到这样待人赤忱的翩翩君子,会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呢?
步寒英的弟子,未来的寒山之主,怎么会像极了这样一个人?
盟主他,缘何会将如此紧要之事交付给这种人?
王鼎还未从昭衍这番话里回过神,突见方敬陡然出手,长刀应声出鞘,直向昭衍迎面斩去!
“方前辈!”
王鼎的惊呼未能让方敬刀势收敛,这一刀他蓄力已久,出手便如奔雷走电,眨眼不到的工夫里,他已连人带刀欺近昭衍面前,刀锋如狂风逆卷,森寒白芒直逼昭衍胸膛!
生死关头,昭衍面上却无半分惊慌之色,只将身子一侧,右手带起一片残影,轻飘飘落在了方敬的刀背上,飞羽般不着丝力,长刀却如蟒蛇缠住,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势被迫偏移下落,任刀锋如何翻转滚动,那五根手指始终如同如影随形,牢牢将长刀锁在掌中。
眼眸微微一眯,方敬弓肩屈肘撞向昭衍,左手疾抓昭衍悬空的右手腕,指尖用力就要折骨,不想昭衍骤然松开长刀,右手反向锁住方敬左腕,同时左手回荡下压,方敬的左腕立刻被他两手合力扣死,不等长刀回斩,昭衍已灵巧地错身向后,顺势将方敬整条左臂压在背上,脚下一踢膝弯,右腿拦腰在前往后带倒!
“你——”
二人交手实在太快,纵然方敬长刀在手,左臂、左腿和腰腹三处要害已被昭衍死死锁住,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眼看方敬就要掉转刀锋,王鼎适时赶到,一把将刀夺过,手下使了个巧劲抓住方敬右臂,昭衍倒也爽快,顺势松开了桎梏,身体重新舒展开来,半点看不出方才蟒蛇绞杀般的柔韧诡谲。
王鼎本以为方敬不肯罢休,没想到两人分开之后,方敬面上一阵阴晴变幻,竟是还刀入鞘,张扬的敌意也似冰消雪融一般散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昭衍一眼,又看了眼藏锋,沉声道:“原来如此,就依少侠之计行事吧。”
这番变脸比翻书还快,王鼎只觉满头雾水,昭衍却是对方敬心照不宣地一笑,道:“自当尽力而为。”
言语间,他抬手捋了下额前乱发,恰好掩住眼中转瞬即逝的冷意。
方敬这一刀虽不出昭衍所料,但是此人无愧为方怀远的心腹,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昭衍根本来不及开伞拔剑,几乎全凭本能地使出了绕指柔。
逼出他的底细,亦是方敬出刀的真正用意。
昭衍很清楚方敬心中芥蒂何在,事实也如他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怀远绝无可能把云岭之事交付给一个外人,除非……此人非但不是外人,且同方怀远利害相关。
换言之——
在方敬看来,藏锋的主人也好,绕指柔的传人也罢,必与方怀远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