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余墨痕音律方面造诣全无,也听得出来那埙吹得实在不怎么样。吹奏的人大约是气息不足,几个高些的音全吹走了,听起来颇为惨烈。
傅大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喊道,“常安!”
常安依然钉子似的立在拦网后面,“在。”
“把她那埙收起来,”傅大人怒道,“军中重地,岂能由着她瞎胡闹?”
常安领了命,快步跑了回去。不一会儿,帐中的埙声便戛然而止。常安又奔了过来,似是打算将那只埙交给傅大人,傅大人却只是摆了摆手,“拿去扔了。”
然后他便走了。余墨痕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藏了太久,眼睛有些花了,竟然觉得傅大人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疲惫了些。
夜晚露水重,余墨痕又因为傅大人的突然到来而耽搁了许久,隔天便有些不适。营帐里的女兵察觉到了,好心叫她歇着,余墨痕只是摆手,照旧四处插手帮忙。她向来闲不住,从前病得更惨的时候,该做事该拼命,也从来没有犹豫过。何况如今军营中的种种情况她还不甚明确,任何能够收集信息的机会,她都不愿意放过。
傅大人看来是当真军务繁忙,连去那囚笼似的军帐探望自己的女儿,都要等到深夜。余墨痕原本以为,她这些日子恐怕是见不着傅大人的面了,谁料她好容易歇下来,回营帐里喝了口水,便听见沈蒙来找她,说是傅大人有请。
余墨痕连忙将水壶放下,跟着沈蒙往主帅的军帐里去。她心中忐忑得很,不由问道,“侍郎大人不是挺忙的吗?怎么今天便有空召见我了?”
“本来还得等几天,没想到出了意外。”沈蒙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就道,“你还不知道吧?你那艘船,好像出了问题。”
余墨痕连忙做出一副惊奇情状,道,“我那船怎么了?”
“新回来的一队军士来报,说江上有一艘船不知为何遭了火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周遭都是江水,那火却一直不灭。军士们好不容易等着那艘船烧完,再到近前去检查,整艘船就剩个渣了,什么都查不出来。军士们先前还奇怪,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连个呼救的人都没有,回来一知会,才知道就是你那一艘。”沈蒙看上去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可真是抱歉。当时或许该留点人手替你看着那船的。要不是没人看管,想来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余墨痕先前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麻烦,听了沈蒙这一通解释,心下松了一口气。那艘船总算顺利按照她的计划烧了起来。她原本希望那船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烧个干净,没想到还是被军船看了个正着。不过,没被军士们发现其中的玄机,便已是很好的情况了。
她当即努力摆出一张无奈的脸,点了点头,道,“那艘船毕竟是我和元将军自己造的试验品,也怪我们两个做事不够严谨,或许船上的偃机存在什么问题,我们之前没有发现,里头的千岁金不知怎么给引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沈蒙就道,“万幸你不在船上,否则这么大的火烧起来,还真不知道你能否平安脱身。”
“这回可真是命大。”余墨痕真真假假地感叹了一句,又道,“傅大人着急见我,就是为了这事?”
沈蒙点了点头,“具体是什么情况,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傅大人最近在严查那些江山船上来路不明的偃机,听说那火焰不多,便起了疑心。你待会儿见着了他,可得好好解释,千万别让他见责于你。”
余墨痕道了谢,心中再度纠结起来。她如今没有军衔,元凭之又不在,她自己在嘉沅江上行船,实在是可疑的很。像沈蒙这样的旧相识,还有之前遇到的那些对朝堂之事不甚敏感的军士,倒也能糊弄一时;可是那傅大人看上去就是个相当不好惹的,余墨痕想了一路,一直到走到主帐跟前,心里还是拎不出个头绪来。
沈蒙只负责把她领过来,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去。余墨痕担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掀开门帘,刚巧对上里边傅大人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
余墨痕:“……大人好。”
傅大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似乎原本在看军报之类,大概是被余墨痕进来的动静惊动,才有了那相当骇人的一个对视。他把文书搁在一边,打量了余墨痕一眼,道,“我听说,你是元凭之的人?”
余墨痕心道这话说得可实在算不上好听,她略一沉吟,便道,“我是机枢院候补陆谌大人的门生。元将军近日里替陆大人带一带我。”
“哦?”傅大人道,“可是我之前已请元凭之回帝都去。怎么,他没带上你?”
余墨痕这才晓得,元凭之突然回帝都去,原来是傅大人的意思。看来,这傅大人或许是听说过元凭之和江山船之间有些因缘,又或许是不喜元凭之对江山船的纵容态度,便赶在下狠手整治江山船之前,把元凭之这个碍事的人先调走了。
她念及这些,心下竟然有些庆幸,只觉得倘若元凭之在此处,还不知道会有多么为难。反倒是她自己无牵无挂,纵然一时难得脱身,总比元凭之好些。
她想了想,道,“我们二人在此地钻研偃甲之学,有些东西还未收尾。元将军有事在身,提前回帝都,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完成了。”
傅大人那双看起来很有些毒辣的眼睛再度扫过余墨痕,“难道机枢院不是最适合钻研偃甲之学的地方吗?你们为什么要到江上来?”
余墨痕就道,“我听说傅大人向来支持机枢院,恐怕也知道机枢院正在大力研究水中所用的偃甲。至于我为何来到此处,”她说了这一串,自己也觉得挺像那么回事,竟然颇为大胆地抬起眼,挺坦然地道,“傅大人难道不知道?帝都如今正在整肃做官的女子。我这时候若是留在机枢院,哪里还有接触偃甲的机会?陆大人和元将军可怜我,便将我带来此处,给了我一个转圜的机会。”
余墨痕原以为自己这话答得不错,理由编得七分真三分假,听上去颇为合情合理,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信服了。
傅大人的眼神却越发不善了,“也就是说,你在嘉沅江上所做的这些事情,在帝都是不被允许的?”
余墨痕:“……”
她的话好像的确是这个意思。
“这倒奇了,”傅大人继续道,“不论是帝都,还是嘉沅江,俱是我朝江山。但凡在大齐帝国的国土上,任何人都得遵守我朝法令。焉有在帝都便恪守、在嘉沅江便无视的道理?”
余墨痕本想说,任何法令上,都没有女子不能为官这一条;可是机枢院既然能够剥夺她的军衔,满朝硕果仅存的几位女性官员都被削了职权,当权者便一定有某种律令作为依凭。
不论那些律令有多么荒诞无稽,余墨痕都不被允许继续偃甲之学上的研究。
傅大人所说的这些,她无从反驳。
余墨痕心道,这回要完。
果然,傅大人下一句便是,“我大齐帝国,唯有一种人在嘉沅江上有特权。那便是开国时的九位叛臣的后人。他们的祖先犯了罪,所以世世代代都被囚禁在这滔滔江水之中。”傅大人的话中不无讽刺,“怎么,你难道与他们有染吗?”
余墨痕摇了摇头,垂下眼皮,道,“不曾。”
这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从前被恶人拐上江山船的时候,她的确有着满腹的偏见;与弋小艄相识之后,她对江山船的印象便变得格外复杂;在柴静流的船队里呆了这些时日,她的心,已被种种闪烁着智慧的奇异偃机、船中那些待她极好的人,以及柴静流和元凭之之间不为身份所阻扰的感情,沉甸甸地压上了五分好感,三分不平,两分惋惜。
都是些竭力存活的可怜人。即便如此,在重重束缚之中,他们也没有放弃挣出一方小天地的愿望。
她曾经向柴静流许诺,要把江山船上的偃甲技术带到世人面前,发扬光大;如今她却连双方之间短暂的相识都要撇清。念及此事,余墨痕心头升起一股混杂着无奈和愤怒的情绪,却又只能死死将之按在心头,不可从脸上漏出半分。
“你既然表了态,我便暂且信过。”傅大人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却仿佛要把她心里翻涌的种种念头挑出来,“然而你须知晓,即便是江山船上的人,逾了矩,一样要被拖上岸来受审。”
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她听懂了。她想了想,又道,“反正,我与元将军所造的那一艘船,听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已经被烧毁了。我在此地,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大人若是允许,我这便启程回帝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