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自己盛了一碗灰秃秃的稀粥,就着几粒老鼠屎似的咸萝卜干,跟着军士们蹲在了一处。
她脑子里思索着怎么开口,没留神给地上的石头硌着了手。她蹙着眉头转身一看,才发现颜铮居然远远地跟在后头,一副想过来又不来的逡巡样子,滑稽得很。余墨痕叹了口气,冲着他挥了挥手,也不知道颜铮能不能领会到她“自个儿能行”的意思。
她其实是个很怕生的人,第一次钻到兵油子堆里的时候也很紧张,可是现在不了。
酒是打通关系的绝妙武器。昨天夜里,她仰着脖子跟军士们一起醉了一场,说起话来便熟络多了。一聊才知道,原来这些底层的兵卒子,对她这个声名远播的“小炮王”也很感兴趣。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话题,恐怕就跟边上晾着的咸萝卜一样,给他们寡淡的饭食添了不少滋味。
余墨痕一面陪着笑,一面悄悄叹了口气。她原先只道卫临远格外嘴碎,现在才发现,这些号称“大梁帝国最具血性的钢铁男儿”无聊起来,比他们所瞧不起的市井妇人还要话多。
余墨痕自己是个苦孩子出身,跟军士们呆在一处的时候,好容易跟着齐国的夫子和贵族们学来的那点“气质”和“风雅”便全部遁了形。再加上她跟军士们聊天,不像在元凭之面前那般有压力,整个人放松下来,便显得格外可亲。军士们跟她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无拘无束了。
他们相当坦诚地表示,原本还以为她是某个将军大员带来战场上的小妾,天天在军械库边上的空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放炮玩儿,面上不敢说,背地里却很是嫌弃她。后来瞧见她亲自上阵,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再后来他们被迫学习了拆机甲盒当炮弹用的怪主意,对敌的时候居然格外好用,一打听才知道是余墨痕的手笔,顿时对她生出了很多敬仰,认她是个加快了战争效率的女英雄。
不过最打动他们的,还是余墨痕大半夜地非要跑到篝火边上跟他们一道喝酒,“我们手里那点烧刀子,说实话,真是上不了台面。往常将军们来表一表体恤,也就是喝两碗意思意思。还是第一回看见有这么撒开了喝的,居然还是个女人,不得了啊。”
余墨痕正呵呵呵地陪着笑,心道昨天捏着鼻子灌下去那么多马尿似的劣酒,总算不是白费功夫;突然就听见边上一个老兵道,“别说是将军们,就是咱们自个儿,喝多了也怪不舒服的。不过既然咱们‘小炮王’肯给面子,咱们也就舍命陪君子了。唉,真别说,昨儿那一大缸喝下去,我这脑瓜瓢儿现在还在疼啊。”
余墨痕:“……”
军士们活得虽然糙,却也的确告诉了余墨痕许多她想知道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白日里猴儿似的在军中窜来窜去,到处帮忙,只求能多与军士们搭上话;好容易得了空闲,她便一头扎进军械库,就着打完仗剩下来的那些边角料开始折腾新花样,一时做不出来模型的,她便画成图纸,仔细收好。军士们闲聊时候提出的种种建议,她都暗暗记着,回到军械库,涂涂写写修修补补之间,居然也能把许多建言派上用场。
那日在军医营听见的噩梦呓语,时时刻刻地鞭策着她。好容易做出了些趁手的东西,余墨痕心头才好过了一点。这些东西自然不能直接交到军士们手里,得经过机枢院的偃师检查批准才行,弄不好,还要打回来重新改良。不过,余墨痕心道,将来再打仗的时候,军士们看到这些实实在在考虑了他们需求的东西,心里总该安稳些吧?
一路劳顿,等到终于回到帝都的时候,余墨痕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看着却比往日还要精神。尤其听说大胜还朝之后朝中有重赏,余墨痕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掩住心头那点不好意思见人的小兴奋。辛辛苦苦拼命打了这么久,一点儿体恤的奖金总还是该有的。
等她自己到了礼部,才发现,她得的赏赐岂止于一点奖金。
元凭之又一次升迁,颜铮则拿到了偏将的军衔,堪堪能够自称颜将军,这都是人人都能料想到的事情;可是余墨痕居然也得了个小都统的职位。她自认为整场战争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后来造出来的那些武器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心中有愧,始终不敢贸然去认这种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军功。
陆谌得知此事,特意来劝慰了她好几回,她还是畏首畏尾;直到颜铮跑过来,挺不客气地把她说了一顿,说这般束手束脚实在对不起卫临远替她渗透琼门商会时花掉的万贯钱财,余墨痕才想起来,自己或许的确是有功的。
元凭之后来才听说还有这种事,简直哭笑不得,问余墨痕道,“难道你认为,斩断山匪的千岁金暗流这桩大事,还不够让朝廷封你一个小都统?”
余墨痕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道,“机缘巧合之下完成的事情,总不如将士们亲身杀敌的功劳来得名正言顺。”
“拼上全部努力去做事的人,或许有时候能够得到上天的眷顾,”元凭之正色道,“但这份封赏所要奖励的,当然不是过人的运气。”
余墨痕笑了一笑,心说这个道理有谁不懂?元凭之有时候真是把她当个傻子。
元凭之却继续道,“一切嘉奖,说白了,为的不过是激励值得复制的结果再次出现。而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必须得像你一样,拥有不惜一切也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这是你应得的,不要推辞。”
余墨痕听明白了。
机枢院肯定了她这次的做法,并且希望她将来继续如此:为了大齐帝国的千秋基业,少年时积累的珍贵情谊可以随时牺牲,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也可以立时算计。
她确确实实做下过这些决定。但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齐国人,为的又怎么会是大齐帝国?
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元凭之叫她去做一件事,她便全心全力地去做了。
经元凭之一番劝解,余墨痕最终还是没羞没臊地认下了那份小都统的军衔。
余墨痕原本以为平匪的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她正打算把心思重新转移到偃甲之学上,认认真真做点实事的时候,却发现战争之中几乎没有吭过声的帝都权贵们突然站出来抖了抖腿。
比如说,有个余墨痕一直没留意过的王爷,突然以替跟随镇南军回朝的机枢院偃师庆贺为由,设下了一场宴席。余墨痕和颜铮这种刚刚得了军衔的新人,自然也在宴请对象之列。
只是颜铮看来不太喜欢这位王爷,连个好听点的理由都懒得找,只说机枢院中事务繁忙,硬是给推了。他这番举动,倒把无辜的余墨痕衬得游手好闲了起来。
其实余墨痕也不想去。琼门那一场叫卫临远生生搅乱的饭局之后,余墨痕对宴席的定义,就彻底从“吃一场豪华的饭”演变成了“吃一场豪华但是很不舒服的饭”。
只是后来陆谌给余墨痕解释了一番,她才惊恐地发现,这一次设宴的那位荣亲王,在户部也有个闲职,而且居然是有权力改变她薪饷的上位者之一。凌艾的父亲,机枢卿凌竟丞,正是仗着与这位王爷交好,为机枢院求得了不少经费。
余墨痕不由立刻重视了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但凡重视了什么事情,行止上便难免会有些局促;大场面上,这种局促其实是很要不得的。
好在这次不仅有元凭之分担火力,更有凌艾这样看起来没有直接参战、却镇守在帝都做了大量后备工作的人出席。他们都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人物,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余墨痕只希望,这些人能够念着平日里的情分,在她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情、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的时候,出言帮忙转圜一二。
她到场之后才发现,与荣亲王这场宴会的规模相比,琼门商会的宴席简直只能说是一桌便饭。余墨痕粗略一数,怕是有几百号人物。雄姿英发的是同样自战场返回的武将,褒衣博带的是进止雍容的王公大臣。此外更有众多衣香鬓影的仕女,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游走其中,衬得余墨痕如同一只山里飞来的野鸡,土气又瑟缩。
然而来都来了,余墨痕也不可能回头再去打扮一番,只好强撑着一张笑脸,跟在凌艾后边,学舌似的一一向这些将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人问好。
宴席开始之后,余墨痕才注意到,上首那位能决定她薪饷的王爷身边,还有一位宫装的丽人。那位小姐的目光,似乎还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人群中悠然挥洒着练达人情的元凭之。
余墨痕:“……”
凌艾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上首,介绍道,“那是荣亲王的小女儿玢豳郡主。”她说着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虽然与她交际不多,却听说那是个很有些胆色、也很有趣的女孩子。”
余墨痕只当这位玢豳郡主就如从前的傅小姐一样,出席这次宴会,不过是借着父亲的权力,前来看一看中意的婚姻对象。她心里闪过如此想法,便也瞬间明白了,席间那些扮相上写尽了“宜室宜家”的仕女是来做什么的了。
余墨痕不由有些无奈。帝都这些官家小姐,据说深受长公主影响,见识、想法都与别处的女子不同。现在看来,她们在这种场合下,跟讲武堂里一心努力嫁人的女学生相比,却也没有什么分别。
余墨痕地位低微,既不需要为婚姻操心,也不是旁人结交的对象,只盼着早点开席,吃完走人。
谁知好容易等到种种内容繁复的礼仪、辞藻华丽的祝祷结束,荣亲王作为主人并没有率先动筷,而是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元凭之,道,“我听说凭之这次平匪有功,已经封了副将,实在是可喜可贺。”
元凭之闻言,起身长拜道,“王爷过奖了,微臣惶恐。”
“过奖?”荣亲王摆一摆手,“我却认为,凭之你年轻有为,天纵英才,仅仅封一个副将,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他又微笑道,“我虽然只是个闲散王爷,但今日既然恰好是个吉日,我倒是有心再给你添一重喜事。”
元凭之很守礼地一笑,道,“承蒙王爷谬赞。却不知是怎样的喜事?”
荣亲王看一眼边上已经羞红了脸颊的玢豳郡主,笑道,“依你看,我这个女儿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