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家用过晚饭,回来天色已逼近昏黑,只有门前两个黄白丝绢灯笼纹丝不动,黑漆大门两腮也是黄白,跟人脸似的。
宝贞公主在秦府和秦海说了很多话,书房论政,厅堂谈儿女,到了饭桌上就回忆先皇在世时候的光景,饶是有功夫底子此时也耐不住困意,由润香送回房歇息。
“小姐,徐二公子过来了,说是想见你。”
阮妙菱卸下珠钗衣裳,已打算就寝,问儿顶了夜色回房禀道。
“这会子见我?”
徐元不是那等遇事不经思虑之人,怎么会挑在这个时辰……阮妙菱略微想了一刻,趿上绣鞋拉过衣裳穿上,扭头问:“他在门外,还是在南房会客厅?”
问儿过来帮忙穿戴,“人这会儿在门外等呢,说进来又得叨扰下人们端茶送水,索性不进来了。”
守门的开了大门,炎夏的夜不怎么燥热,有些许凉风,徐元穿的比较单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
学进搭着一只脚在车板上,见大门开启,忙跳下来立正。
阮妙菱只看清了灯下徐元莹莹白皙的脸,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小声问,声音虽不急,但听得出担忧。
“这样晚了,是有急事?”
“特意等到这个时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上回被阮妙菱直白的拒绝了,徐元熬了一夜,第二天照常该做的做该吃的吃,眼下和阮妙菱说话的语气也和从前一样。
阮妙菱回望立在门口的问儿,眸中满是不解,“白天去见不行吗,这会儿娘累得睡了,若是让问儿去请示,醒了恐怕就难再入睡了。”
“娘……”徐元咳了声,改口道:“白天人多眼杂,那些跟脚的甩不尽的,不过他们晚上不跟,我这才来找你。”
阮妙菱无声笑了笑,回头叫问儿嘱咐守门的守住嘴,“如果叫娘知道我半夜不睡,跟你四处乱逛,你可得一起挨罚!”扭头提起裙角踩凳上马车。
徐元摇头发笑,跟上去。
“我算好了日子,公主去串门子少不得要和秦大都督秦夫人谈天说地,回来必是满脸倦容,哪有空闲查你的房。”
问儿坐在车外,悄悄嘁了一声,学进不免看她一眼,被她瞪了回去。
两人坐在车内不说话会不自在,至少徐元不自在,便找话问:“你今日去秦家,感觉如何?”
提起这个,阮妙菱不由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徐元见状,猜她在秦家遇到不愉快的事了,心下对秦阶又嫉又嫌。“秦家人对你不好?”
“没,他们对我很好,只是人有些多,单说公子堆里就有九个我不认识的。”
阮妙菱原是不想说,但被徐元勾起兴致,说起来便停不下来。
“我今天才知道秦家的十位公子原来不全是秦夫人所出,各自都有姨娘的……这么一大家子,却没听外面的人传秦府家宅不宁,秦夫人柔惠如兰,叫谁见了,也想不到她有这般大的魄力能镇住四位姨娘。”
徐元跟着讶然,想法却和阮妙菱不同。
秦家的家务事徐元从前极少听秦阶提及,只从别人嘴里听说他们家前面九位公子性子和女孩子差不多,唯独秦阶是异类,但也不影响他们兄弟十人感情甚笃。
徐家只有他和徐亨两个儿子,父亲尚且不能一碗水端平,秦家十位嫡庶公子同在一个屋檐,也不见传出兄弟不睦的流言,胸中更加钦佩秦夫人和秦大都督。
“和秦大都督一般的人物世上本就少有,何苦自寻不悦呢?”
徐元怔然,抬头,羊角琉璃灯下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他所熟悉的笑意,世上能懂他所想的人,一样少有。
阮妙菱捂着半边脸,转身揩了下,喃喃:“脸上有脏东西吗……分明洗过的。”
“没有,不信你自己看。”徐元递过一柄手镜,笑容已经收敛。
“你随身带这个玩意?”阮妙菱半信半疑就着徐元的手,对镜面照了照,果真没有脏污点,那徐元看她那么就做什么。
徐元等她照完,拢入袖中,反问道:“你不是常这样吩咐问儿吗?”
阮妙菱睨他一眼,“你又不是问儿。”
“是,我不是问儿,是元儿,哈哈哈!”笑声爽朗轻快。
问儿凑到赶车的学进身边,低声问:“好冷的笑话,你觉着好笑吗?你家公子笑就算了,怎么我家小姐也跟着笑,真是费解。”
学进双目直视前方,好半晌才缓缓道:“这叫意趣,发笑不是因为笑话,而是说笑话的人让人开心,想笑自然就笑了。”
“喔。”
问儿似懂非懂,秦大人和小姐一起时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到了。”徐元话音刚落,车轮果然刹住,只见他得意掀开车帘,回头道:“这条路我走惯了,方才丈量着尺寸走的。”
前门窄小,阮妙菱笼统看了一眼,胡同左近的房屋都是这样不显眼。
学进上前敲门,不多时一个蓝衣小童过来开门,仰头一见到徐元就喜色盈腮,“大人终于来了,公子等很久了,咦,怎么还有别人?”
徐元摸了摸小童脑袋,“她不是别人,来看你们公子的,去沏茶。”
“已沏了好几回了,大人总也不来,适才刚沏第四回,大人就来了。我再去沏一壶,没想到还有外客来……”
问儿早已把小童排外的眼神举动一丝不落记在心里,哼道:“一个小童就这般没规矩,主子不定什么样呢。”
“和小孩子较劲,你不羞么,咱们见了人就早些回去睡罢。”
自己受不受待见,阮妙菱看得出来,嘴角不由自主往下沉,不觉困意袭来,只能勉强撑住跟在徐元后面。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怎的还有美人相陪啊,难怪比平日迟了。”
阮妙菱只见门内走出一位身着月白绸衫的男子,声音是男声,脸却是她见过的脸。
徐元看了眼堂屋里摆好的棋盘并两个白瓷棋盒,“今晚带个熟人来看你,就不下棋了。”
“我道是谁呢——”
问儿觉得气氛不大对,小姐的语气怎么听着和深宅大院里的愁怨夫人那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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