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城到南城,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这样的道路实在奢侈。顾欢乘坐着敞篷马车,由两匹马拉着,沿着这条道路向前,经过建在漳水上的精美石桥,穿过外城,进入内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顾欢看着沿途的繁华景象,心静如水。因为要见的是宰相,但并不是政务,而是赏花之约,她没穿官服,只穿得略为正式。仍是男装服饰,身着黄文绫袍,腰系紫金带,头戴绣帽,足蹬皮靴,看着完全是大人的装束,可一张小脸上却仍带着浓浓的稚气,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和府在内城,距皇宫最近,占地很广。一进街口,富贵之气便迎面扑来。这条宽广的道路只为和府一家进出之用,却车水马龙,挤满了轿子、马车、车和三三两两的侍从仆人。这些应该都是为求见和士开的官员吧。
顾欢冷淡地看着这些景象,任马车艰难地从空隙间驶过,缓缓到达府门前。
台阶上下挤满了人,手里都拿着名帖,对门里的人打拱作揖,苦苦相求。顾欢站在后面,示意春喜去递自己的名帖,并特意吩咐:“如果他们不让见,立刻回来,不必求他们,更不许给一文钱。”
“是。”春喜答应一声,便窜了上去。
他是要随顾欢上战场的,也练有一身武艺,人又机灵,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面。
门里有两个穿白衣,戴白帽,分明是下人服饰的男子,却一脸倨傲,冷冷地看着挤在那里吵吵嚷嚷,满脸卑躬屈膝的大小官员,手里偶尔接过他们递上来的金银,却也只是脸色稍霁,敷衍地道:“我们相爷没空,你先候着吧,等相爷空了,我替你通传。”那个官员便千恩万谢。
春喜穿的服饰与他们大同小异,只不过料子是结实的棉布,而不是他们那种锦缎,但身份却是一样的,都是别人家的下人。
他不卑不亢,将手中的名帖递过去,朗声道:“定远将军顾欢,求见和大人。”
和士开似是打过招呼,那两人一听,神情顿时一变,殷勤地说:“有请顾将军。”
定远将军的品级不过是正五品上,顾欢又是外臣,在这里随便拉出一个官来都比她的品级高,那些官员基本上连她的名字都未听说过,这时看情形,这位武官竟然很受和士开看重,不免都有些不解,疑惑地向后看去。
顾欢神情肃穆,沉稳地下了马车,踏上台阶,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和府大门。
那些官员们一看这人不过是个少年,更不理解了,纷纷交头接耳,打听此人的家世背景。
和府的两个下人微微躬身,礼貌周到地说:“顾将军,和大人正在等您,小人这就带您去,将军的从人就不必进去了。”
顾欢便吩咐春喜:“你在门外候着便是。”
春喜自是明白这些官场礼仪,便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立刻有人围过来,问长问短,春喜早就被顾欢反复叮嘱过,这时便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让那些人不得要领。
顾欢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人走过长长的花径,绕过一进又一进院子,经过九曲桥,穿过假山、池塘,看过无数亭台楼阁,终于来到一个月洞门,上面镌刻着“菊园”两字,字体刚劲,却又不失秀丽,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那位领路的下人躬身对她说:“顾将军,请稍待片刻,小人先去禀报。”
顾欢点了点头,客气地道:“请。”
下人急步进了园门,顾欢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门两旁挂着的木制篆刻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得霜乃荣,过时余香,篱下金黄非世态。”下联是:“名付次公,枝从陶令,君前贤良是忠心。”虽有溜须拍马之嫌,却也不失为上乘佳作。
她正在默默欣赏,和士开便出现在园门处,微笑着说:“小顾将军,我已等候多时,请吧。”
顾欢立刻上前见礼:“末将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笑着握住她的手,亲昵地道:“不须多礼。来,最近两日我这里的菊花渐次盛开,颇有一些名贵珍品,等闲不能见到,就如小顾将军,巾帼英雄,世所罕见,因而今日才邀小顾将军光临寒舍,品茗赏菊,不亦快哉。”
“多谢和大人美意,让末将大开眼界。”顾欢态度恭顺,温言细语。
和士开拉着她的手,悠闲地走了进去。
满园秋菊,尽皆盛放,当中有一荷塘,岸边的凉亭中放着红木桌椅,还有整套青瓷茶具,旁边放着水果、点心,一派风雅情趣。
和士开带着顾欢漫步花间,一边随手指点着,如数家珍:“这是枫叶芦花,那是绿意红裳、十丈珠帘、绿牡丹、百合香、狮子头、柳线、鼠须、玉龙现爪、虎啸、墨荷、枯山流霞、帅旗……”
顾欢本来带着极大的戒心,此刻看着那些过去从所未见的形态各异的珍品菊花,心旷神怡之际,心情放松了许多。
有几种最上乘的神品名菊还会散发香气,让顾欢大为惊讶,忍不住凑上前去闻闻,神情间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天真可爱。
到和士开这里来的人要么谄媚讨好,恶俗不堪,要么敬而远之,令人不悦,似顾欢这样的官员是和士开从未见过的。他微笑着,欣赏她的一举一动,那种神情令不远处的侍婢都暗自惊讶不已。
来到亭前,顾欢一抬头,便见那里又挂着一副对联:“疏香散淡逍遥日,冷韵清幽自在风。”她暗暗念了两遍,不由得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和士开看着她清澈纯净的眼睛,拉着她的手说:“外面有些闷热,去凉亭里坐吧。”
“好。”顾欢很自然地跟着他过去。
和士开这才松开她的手,与她在桌边坐下,亲自拿起茶壶,替她斟茶。
顾欢连忙双手虚扶茶杯,恭谨地道:“多谢和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和士开轻松地靠着椅背,对她示意。“你尝尝,这是御用的桂花茶,今年新制的。”
顾欢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在茶的清苦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她立刻赞道:“很好喝。”
和士开很高兴,也喝了一口茶,然后闲闲地问:“听说兰陵王从红袖坊赎出去一个乐师?”
“是啊,是我要赎的。我不懂要怎么做,兰陵王就派人去帮我办了。”顾欢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他学琴。”
和士开本来不信,以为她在帮高肃开脱,听到最后一句话,这才来了兴趣:“是吗?小顾将军学了些什么曲子?”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学,我想学琵琶,东园说要循序渐进,先开始学的是三弦,后来学弹月琴,现在才开始学琵琶,还什么都不会呢。”
和士开转头吩咐站在一旁的婢女:“去,把我的琵琶拿来。”
顾欢这才想起,和士开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琵琶名家,不由得一阵羞窘,赶紧说:“和大人,末将绝不敢班门弄斧。”
和士开挑了挑眉,忽然笑道:“那我弹给你听。”
顾欢一怔,随即眼睛一亮:“末将今天真是有福了。”
和士开淡淡地道:“常言道:宝剑赠义士,红粉予佳人。这琴嘛,自然是要弹给知音听。”
顾欢听他一下就把自己升到知音的级别,不禁微感诧异,却也不便谦辞,便端起茶杯喝茶,借机掩饰过去。
婢女捧着琵琶,快步走了回来,双手递给他。
和士开用丝巾抹了抹手,戴上指套,试了一下弦,便弹了起来。
顾欢自从听过郑怀英的弹奏后,对其他人的琴艺是不大看得上眼的,此刻听和士开一弹,当即刮目相看。不管和士开有什么恶名,他的琵琶确实弹得非常好,只怕很少有人比得上。
顾欢听得津津有味,神情随着琴音而变化,竟是深得其中三昧。和士开也不和她说话,便一曲一曲地弹下去,汉宫秋月、霸王卸甲、塞上曲、湘妃泪、夕阳箫鼓、梅花三弄……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有淡淡的金色雾霭腾起在水面、花叶和树枝之间,慢慢缭绕,如诗如画。
顾欢专注地倾听着,浑然不知暮色已经降临。
和士开弹完最后一个音,愉快地笑着,将琵琶递给旁边的婢女,另外两个婢女立刻上前来,替他摘去指套,用丝巾沾了香露,轻轻按揉他的双手十指。
顾欢如梦初醒,击节称赞:“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和大人神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语出至诚,舌灿莲花,和士开听得很是高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挥了挥手。
站在周围侍候的婢女、小厮、侍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鱼贯走出园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欢不知他有什么用意,便以不变应万变,神态自若地拈起一颗葡萄,慢慢送进嘴里。
和士开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闲闲地道:“一夜不见,小顾将军便不再是处子,倒是让人意想不到。我昨晚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小顾将军便当了真。看来,昨夜真的好好照顾过兰陵王了。”
顾欢的脸渐渐红了,半晌才道:“昨晚和大人即那样说,末将自当遵命。”
“哦?”和士开双眉一挑。“既如此,那小顾将军就别走了,今晚留下吧。”
顾欢被他的话一堵,顿时语塞,急切间竟想不出合理的托辞来推搪。这人连皇后都敢染指,并得到了皇上的默许,他还有什么人不敢要的?可顾欢现在却不敢公然违抗他的话。这人心狠手辣,无论是谁,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一不顺他的意,便很可能家破人亡。顾欢考虑到自己的父亲、继母,还有高肃以及他的四个兄弟、兄弟的家人,确实有些缚手缚脚。
和士开笑吟吟地看着她,很好奇她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推辞。
过了好一会儿,顾欢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和大人在我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天下景仰。”
和士开没料到她会忽然颂扬自己,便道:“小顾将军过奖了,朝中尚有许多王爷比我的身份贵重,也有一些大人手握权柄,并不逊于我,他们可不大景仰我。”
“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无关大局。”顾欢微笑。“如果北境失守,突厥越过长城,不知木杆可汗是否会像当今皇上这般倚重和大人?还有,周国渐趋强势,若再来一次洛阳之战,和大人认为还能有一次大捷吗?”
和士开的脸色渐渐变了,眼神锐利,直刺向她,冷冷地问:“你威胁我?”
“末将不敢。”顾欢坐直身子,正色道。“和大人,天下女子何其多?比末将美貌者何止千万?和大人尽可享用,又何必为难末将?”
和士开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一变,懒懒地笑了:“既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不过,兰陵王性情耿介,开罪皇上只在早晚之间,但愿到那时,小顾将军也能振振有辞,在皇上面前出语要胁,却不知是否能挽救兰陵王的性命?”
他这番话说得轻飘飘,顾欢的心里却沉重无比,很后悔说出刚才的那些话。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到底沉不住气。
她僵在那里,和士开端起茶杯,扬声道:“来人,送客。”
顾欢只得站起身来,对他躬身一揖:“末将告辞。”
和士开缓缓站起,客气地道:“小顾将军走好。”
顾欢被两个和府下人恭送出门。府外的那些官员仍然拥挤在门口,请求见见和大人。她奋力挤出去,便看到和府管事满脸焦急地站在春喜旁边。她立刻跑过去,问道:“什么事?”
看那管事的样子,都要哭出来了,一见到她便跪了下来,央求道:“顾将军,求你赶快去找和大人,救救我家王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