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一只纸鹤
大概是会议开了太久,易泽成把身上的那件黑色西装外套已经脱了下来,身上只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胳膊上的袖子也挽了起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佳宜突然很紧张,开始后悔没有穿好看一点的衣服过来。
她的十只脚趾在地上蜷缩着,头顶的白炽灯很亮,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圈光晕,她有些恍惚,好像世界停止了。
可他似乎已经把她忘记了,又或许从来没有记得过吧。
他见到她的那一刻,微微蹙了蹙眉,便转身对着佳景问:“她是谁?”
佳景一把将佳宜搂在怀里,对着易泽成介绍道:“易总,这是我的妹妹,陆佳宜。”
“妹妹?”
易泽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着佳景笑了笑,“难怪你俩看起来挺像的。”
和刚才在里面指点天下挥斥方遒的王者之风不一样,现在的易泽成,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黑曜石般的眼里有一道柔柔的光。
自望着他双眸的那一刻起,她知道,她再也无法逃脱。
佳宜愣在那里好久,但易泽成的目光很快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了旁边的人。
他们在那边说了些什么佳宜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头顶暗暗的黄光打在他的脸上,光线柔和连带着他的棱角也慢慢变得柔和了许多。
后来,他往外走的时候,瞥见了桌子上佳宜给佳景带的饭盒。
便又往后退了两步,指了指那个饭盒对着佳景问道:“那个是……”
佳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笑道:“易总,那是我妹妹给我带的饭盒,她呀,老是怕我不按时吃饭,一有空就来公司给我送饭。”
“是吗?那看来你很幸运啊,有这么一个妹妹。”
“是啊,我也觉得。”
说着,佳景还朝佳宜挤眉弄眼地笑笑。
佳宜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他人的善意和夸赞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对陆佳宜来说。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别人对她冷嘲热讽,所以,面对别人的夸奖,即便是自己亲姐姐的夸奖,尤其是在名不副实的情况下,她更加觉得心虚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是一个简单的话题,可是,不管怎么想要张口插嘴,却好像怎么也插不进去。
易泽成忽然道:“这么晚了,饭盒应该凉了吧,这样吧,今天我家阿姨正好回家休息,家里也没人做饭,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请你们一同陪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吃饭吧。”
吃饭?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佳宜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牙齿很白,尤其在这样的暖色灯光下,显得更加闪耀。
她有些眩晕,只觉得身下坚硬的地板好像变成了一艘小船,眼下正在宽广无边的海面上飘荡,而自己,却像是在晕浪。
佳景和自己不同,她大方欣然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易泽成是个很有品味的男人,这是佳景对他的形容。
那个时候的她对品味二字有些不解,什么样的人是有品味呢?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有品位,不止是用了那款Tiffany的男香和穿了那身手工定制的西装。
更是因为,他带她们去了那家餐厅。
并非时髦的餐厅,环境古雅,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没想到在市区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
如同旧时的私人府邸,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而在那重帘深处有人正抱着琵琶弹唱,她虽学习不好,却也知道以前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此刻形容恰到好处。
那字字句句曼妙婉转,她听不大懂她唱的是什么,却也知道是粤剧。
这家餐厅的食客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一个大厅都没有坐满。
佳宜想着,大概是天色晚了,又或是只是因为这里贵吧。
易泽成看上去像是经常来,或者说,经常和佳景来,他拿着菜单同服务员用流利的粤语说了几句话后,那个服务员便微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说些什么她实在是听不懂,不过,最后一句“唔好加辣”,她听懂了,是“不要加辣”的意思。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吃不吃辣,但她知道,佳景从小不能吃辣,一点辣椒,就会过敏。
这家餐厅的菜式一流,连她这种外行人都知道,这里的菜品一流,都说鱼翅捞饭是最俗气的,可是这家餐厅却将最俗气的菜亦做得这样鲜香醇糯。
她侧过头对着佳景小声道:“这里的菜真好吃。”
没等佳景回答,易泽成像是听见了一般,抬起头,微笑着对她说:“是呀,这里的菜颇有几分谭家菜三味。”
那时的她不懂,谭家菜三味是官府菜名肴,却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表现自己的无知,便只好低头默语。
倒是佳景同他很欢愉地聊了起来,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不像是上下属,更像是朋友,老朋友。
他们的话题大都是跟公司有关,又或者是什么股票,她听不懂,也插不进去,只能埋头。
空气里燃着线香,很清雅淡远的香气,外头水声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声又铮铮响起,隔帘人在雨声中。
吃完最后一盅燕窝雪蛤,她紧张的心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而易泽成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了好几颗,一个手,靠在椅子上,微眯着眼,显得惬意而慵懒。
佳景接了个电话往外走了去,桌子上只剩下她和易泽成两个人。
这样单独跟一个男人在一块儿,她不知道要同他说些什么。
她低着头,眼睛却不自觉地往上瞟。
只看着他眼睫毛垂下来,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喝着茶,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就像有隐形的精灵在上面跳着舞。
她忽然不敢看他,于是拿着垫在下头的一张纸,随手叠来叠去。
她的手很笨,最后只叠出了一只很胖的纸鹤,易泽成突然噗地一笑,慢慢放下茶杯,说:“你叠的是什么?丑小鸭吗?”
她突然觉得很郁闷,虽然有些胖,有些丑,但好歹也是个纸鹤吧。
他把纸鹤拿过去重新折,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叠错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的手指,白皙,骨节分明,那个丑丑的纸鹤在他手中重新叠过了之后,果然变得很漂亮。
后来,他去洗手间,她盯着那个纸鹤有些出神,她思想斗争了好久,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个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小偷一般,趁着姐姐和易泽成还没回来,她偷偷拿起那只纸鹤藏到了大衣口袋里。
最后,是易泽成和佳景送她回的学校。
回到宿舍,她把那个纸鹤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它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她把它的的翅膀重新捋平,夹在日记本里,同那张合影夹在一起,她知道,那将是她心底最深处的小柔软,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