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连骑着马在车队的后头跟着。玄玉就在他眼前的第二辆马车里,此刻正看似悠闲地坐在马夫大志身边,不时摆弄着手里的稻草。
“听说这些护卫是从京城调派过来的,近来路上不太平,这多了些人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虽说走这一路赚的也够家里糊口,有时吧还有些富余。可都是那命做的买卖哩,”今日因着护卫增多,马夫大志不能似往日般胡天乱侃,然而终是忍不住低声和玄玉叨咕几句,“这新来的邢护卫长得可是真俊呐,他家的门槛恐怕都得给媒人踩塌咧。就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
玄玉实在佩服了身旁这个男子,从没遇见如此繁琐多话的人。这几日听他叨叨叨,如今他家的猪崽模样玄玉都基本掌握了:“嗯”不过邢少连确实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好皮相。
京城,春去冬来竟已八年未见。
母后可好?京城的局势又如何?
而他,又长成了何等模样,是否还认我这个哥哥?
来日是否,将是兵戎相见。
此番归来,已可预见一场难逃的乱局。
东边已朝霞遍布,太阳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阿福所在的车厢此刻一派宁静,经过了这几日的颠簸,貌似大家都多少习惯了。如今已不再呆坐闲聊,每个人都默契地手捧书册,心无旁骛地看着。
阿福原以为略带嚣张的蓉儿土豪在这种时候是看不下书的,想不到是她错了。对侧的人儿端正的坐姿,认真的神情,这一眼就入了阿福的心。看来还是个好姑娘,虽然性子骄纵了些。
视线掠过车厢里的姑娘,发现每个人都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除了她自己弯腰驼背没个正行。果然,好气质关乎言行举止。不知是受到周围无形的带动还是如何,阿福默默地挺直了她的腰椎。
好了,这棋局得赶紧破。
琴棋书画星象,女子文科共有五门类。虽然朝廷每门类只录取五人,然五门类无论特长与否都要参与,为的是考察录取之人别的门类功力如何。而五门类京试排名俱首位者,便是女子文科状元。不设榜眼探花。此人可与女子武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同入朝廷女翰林。其余女子文科录取者则进入皇家艺苑的五趣园深造,颁发皇家录用证书,往后便为宫里服务或自择去留。
琴师,棋士,画师,星象师。此四门有称号,唯独书法类不设,因其有特殊性。
大多数时候书法是作为考察考生书写优劣的手段。在京试中,书法类有两种考法,其一,考官出抄写篇章,考生只管按要求写好字便可;其二,内容自定,自由发挥,一经认可,便可凭此一门类破格录用,进入女翰林。
别看两种考法无大差别。须知如若选了第二种,面临的风险巨大。此考法的考卷由朝中内阁大臣亲自检阅。如若是毫无用处或有违纲纪的,不管字体如何的举世无双,其他门类考得多好,一律打下,并处以一百两罚款。情节严重性质恶劣的,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一百两在如今的大顺朝,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加之内阁大臣的心思捉摸不定,什么样的内容才能过关呢,条件诱人但风险太大,故一般的考生都不会选此考法,不一般的胆够大钱够足的,这么说吧,国安三十一年来,数年一届的京试中,从女子文科书法这一类破格提拔直入女翰林的,也就一人而已。
这几日翻阅了琴棋书画星象的基础书籍,虽还没细解,然她很清楚每个门类都不是能速成的,不说前五,前五十能不能进都是存疑的。初来乍到的她虽说是经过进化的现代人类,学习认知接受能力强点,然而短短一个多月就想拼得过人家本朝少说也练习了十几年的正规考生,太不切实际。
况且据她这几日来的观察,同车的这群姑娘们,每一个都是高手。除阿实考武科外其余全是考场对手啊……江南地带多才子,历史诚不欺人。
事到如今就拼尽全力去学罢!
车队缓缓加速,渐渐驶入了日益变冷的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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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了个假的,发现时那人咬破齿间的毒药死了。想再追已经不见了那些人的踪迹,守城那位大人传来口信催促我等快快出城,失了时机为时已晚。我等办事不力,请大王惩处!”乌那王宫的大殿上,跪了一地的黑衣人。
啪嗒,放下看了一天的文书,指尖抚上眉心,半响:“罢了,下去罢。”
尽力放低的脚步声不一会就听不见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乌那王和一旁默默侍立的老侍者。略带寒意的风从大开的殿门溜进来,在殿内来回穿梭,又呼啸而出。
“本王对得住她了。”八年,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往后,他将视他的国,他的人民,他的野心为首位。
“大王,大公主会明白的。”
不,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他没有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杀了玄玉。这八年来他每日都有机会,然而他没有下手,就这么幽禁了这个大顺太子八年。
回想起,竟是那么久远的往事了。
大顺国安七年,当时的老乌那王将宰相的女儿灵雪赐封乌那大公主,送往大顺和亲。大顺皇帝同时迎娶的还有另一位大顺本国的女子,同年二人先后间隔一个月怀孕,次年二月乌那国大公主灵雪早产生下大皇子。朝堂当时议论纷纷,大顺国安年间的第一子居然是外属国的女子所生,极为不妥。群臣联名上书逼迫皇帝速立皇后。
于是国安九年的阳春三月,大顺皇帝迎娶正宫皇后,大学士兼太傅之女洛书良。同年十一月乌那国大公主灵雪生三公主,次年正月二十九皇后产下一双龙凤儿,四公主和五皇子,母子平安。国安十三年皇后生六皇子。自那之后至今,大顺皇帝再无新子嗣。
十四年前,大顺册立皇后嫡长子玄玉为太子。八年前,天降大旱,太子和六皇子代替病中的皇上徒步去祈雨坛祈雨。回程遇袭,六皇子不治身亡。三日后天降大雨,时人都道是六皇子去玉皇大帝跟前求了雨来,纷纷在自家设供祭拜。
乌那王有些累了,靠着椅背轻轻阖了眼。
那日是他亲自去抓的人。玄玉周围俱是武功高强的高手,他带的人虽也个个顶尖,然而想近太子的身还是不易。酣战多时,大顺的援军将至,已经到了不可不撤退的时刻。就在此时,对方的防卫死了一个,而他抓住时机将那人身后的孩子劫持了过来。
这孩子一到手便哭了出来:“皇兄呜皇兄救我!”心生一计,作势要撤。
“贼人住手!放下他我跟你走!”冷冽的声线中慌张又透着镇定,此人正是太子玄玉。
他赌对了。面具下不由勾唇一笑。
“你等必竭尽全力护送六皇子回宫,阿昊,别怕,替我照顾母后。”说完玄玉喝退护卫,用那双黝黑清澈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把阿昊还回来。”
瞬息间他便移动到了玄玉的面前,抓过他本欲飞身上马。换人?他可自始自终都没有答应。然而余光一闪瞥见玄玉抽出了匕首向他的胸口袭来,慌忙躲闪虽避开要害,然而匕首深深地捅入了揪住六皇子的左手臂。好小子,还有点本事。然而区区如此还奈何不了他。舍了六皇子,运足功力抓紧玄玉纵身上马而去……
从那时算起,八年过去了。
玄天成,你撒了个弥天大谎,对全天下人隐瞒了太子被掳。而本王也默默陪你掩着这真相。
今时今日你终是找回了你的太子。我们之间也做个了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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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臣遵照八年前约定,将六皇子带到了暗营,现回京复命。”徐怀谷恭敬地跪拜在地。
“快快平身,今日朕要和怀谷促膝长谈,来陪朕讲讲往事。”
一双有力细腻的手握住了他的双臂,急急地将他搀扶起来。徐怀谷抬起头,眼前一身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容貌依旧,然而浑身散发的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确是比八年前更甚了。
而他也不知不觉只身在外走了八年,果真是光阴似箭。缓缓坐下,徐怀谷终是卸下背了八年的包袱,长舒口气,才将这八年向皇上细细道来:“皇上——”
八年前,他是朝廷男子翰林的讲官,也是皇家暗营的人。那日宫里传出太子和六皇子出宫祈雨遇袭的消息,众大臣齐聚大殿要求面见圣上,被晾在殿前一个时辰后,方有一小太监领着皇上的口信匆匆而来:传首辅大人觐见,请诸位大臣大殿内候着。
那时皇上偶染风寒已将近半月未曾上朝,当他和诸位大臣在大殿内又等了半个时辰后,皇上由人搀扶着终于出现在了大殿高堂上。
皇上端坐在龙椅之上,脸色苍白,不发一言。由首辅洛大人代为宣读旨意。
大顺国安二十四年三月初一,本朝太子携六皇子共往祈雨坛祈雨,怎料回程遇袭,太子受惊,六皇子惊吓过度突发疾病不幸夭亡。责令举国斋戒三日,六皇子丧事全权交由首辅洛礼甫主持,礼部置办。追查真凶亦交由首辅洛礼甫查办,大理寺辅之。
皇上依然未置一言,由着身边的老公公搀扶离开了大殿。
当日深夜,他便被悄悄召至宫里,接下了这份秘密任务——去往乌那,暗访六皇子踪迹。他不知道的是,还有其他人也接受了相同的任务,被派往到不同的地方。
次日他便领命而去,朝廷宣称是替皇上去寻访得道仙人,求取仙丹。
众臣都当皇上痛失爱子心灵受创,想去找寻慰藉。近来周边的邻国颇为活跃,六皇子又突然夭亡,事情一堆。朝廷官员每日都需处理大量的工作,不多时也就忘了这件事。
他隐姓埋名悄悄查访,终是给他发现了疑似六殿下行踪。
乌那的王宫难进,尤其是外族人。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掌握乌那的语言习俗,又花了五年时间混入乌那王宫并取得了六殿下所在殿内扫官的信任,得以知晓些六殿下这些年的情况。
自从确定六殿下确是幽禁在乌那王宫里,他便再无机会传递消息回大顺了。乌那王宫表面看似平静祥和,实则危机四伏。尤其和幽禁六殿下的宫殿相关的人,凭他平日的观察,一举一动皆有人暗中监视。
正当他苦于困局时,却是突现了一个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