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元帝披头散发被人拖回到他那狭小潮湿的后院柴房的时候,他已经吓得失禁了,整个人身上的味道,不比这间靠近马厩的柴房好多少。他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扒拉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似乎还没有从刚刚那濒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忽有穿着粗褐麻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忽然出现,见到建元帝这样的惨状,他痛心疾首地趴跪在地上痛哭不已,“陛下,老奴来迟了啊,让您受苦了!”
建元帝这才恍惚地抬眸,辨认了许久才辨认出面前这位竟是当年的御膳房总管高进,他猛地眼神发亮,一把拽住了高进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高进!快,快救朕出去!救朕出去!只要你能救朕出去,朕封你做内务府总管,不,朕给你封侯!给你封侯!”
高进被建元帝猛力拽住,整个手腕都像是要被拽脱下来了,可他也不敢挣扎,只能愁苦地看着建元帝:“陛下,宫里没死的太监都被这些鞑靼人当作牛马一般使唤,老奴也一直到今日才逃出这一时半刻来瞧一瞧您……”
建元帝根本就听不进高进的解释,他已经快被这时时刻刻都会来临的死亡逼疯了!他眼神发红地拽住高进的衣领,力气大地几乎让高进窒息:“朕让你把朕弄出去,现在,立刻!朕要出去,朕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高进本就是个垂垂老人,哪里受得了建元帝这么一扯,他的整张脸都因为窒息而憋得通红,他连忙用扯哑了声音急道:“陛下……臣,臣有办法,臣有办法!”
建元帝立刻松开了手,急道:“你有什么办法!快说!”
高进这才弯腰疾咳了两声,随即又立刻对建元帝道:“老奴今日本是要被压往城外采石场干活的,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与老奴对调服饰,扮作老奴的样子出城,待到了采石场,便可伺机往难逃!”
建元帝如今就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龇狗,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听到高进说能离开这里,他立刻就去扒高进那身粗褐麻布:“好,现在就换,朕想在就和你换!”
半刻钟后,建元帝已经换上了这身冻得人发颤的粗布褐衣,在高进的指点下,从他爬进来的那个狗动里爬出去,到了高进和一众太监住的破院子里,而他刚一从那狗洞里出来,就见到院子里忽然涌进来一大批鞑靼兵,直接把整个院子的太监全部押送了出去,而毫不知情的建元帝也同时被人群裹挟着出了门。
建元帝不会知道,高进虽然一个字也没骗他,可同样的,一个字也没帮他。换身份是真的,采石场是真的,能出城也是真的,可唯独能逃走,是假的!
采石场中的鞑靼监军可比城里的狠多了,动辄就是鞭刑棍仗,那里每日都会拖出七八个被打死或累死的太监侍卫,且一旦进去了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出来。所以,几乎所有的太监都知道,一旦自己被选入了采石场的队伍,那边是死期将至。
而建元帝显然也不可能逃过这个命运,甚至,因为高进的怂恿,他第一天晚上就冒险想要越过采石场对面的壕沟以逃出生天,而就在他带着狂喜之色从壕沟里爬上来的时候,一把白刃在月色中凛然一闪,鲜血刹那间高溅而起……
十日后,身居青州城的宋庭泽收到了一封无署名的信,他看完之后,微微一哂,便将信件烧了个干净。
而就在第二日,青州城里开始疯狂地传出建元帝已被鞑靼人杀害的消息,据称消息的来源,是四日前策马疾驰并累倒在城门口的陈使者。
因为急着送信回来,而确实丢脸地累倒在门口的陈大虎一脸懵逼地听着这个消息,他直接焦灼地跑去赵曜的书房:“陛下,臣亲耳听那鞑靼王说,不日便会将太上皇送回来,臣绝对没有听错!如今这外头传的,怎生会变成太上皇已死?”
赵曜的书房里坐了一些大臣,除了张远、宋贞吉、陈赟、现任英国公管振勋等实权官员之外,还另有一人便是如今开会必到的宋庭泽。
要知道在陈大虎来之前,宋庭泽正好建议赵曜立刻召集目前山东、江苏、安徽及浙江,四都司的二十万大军,直接北上,收复通州城。
赵曜是个多聪明的人呐,闻弦歌而知雅意,宋庭泽这句话一说出口,他马上就猜到,建元帝,他的好父皇确确实实是死透了!而且,就是他这个手眼通天,在鞑靼军内部都埋着暗棋的外祖父做的。
宋庭泽既已经兵不血刃地把这事做了,那便正好省了他去背这个骂名,也可悍然挥兵,不再受鞑靼人的掣肘,所以他正打算欣然应允,并马上派陈赟和管振勋联手整合部队,不日便要御驾亲征!
可谁想到这个时候,陈大虎这二愣子求见,还一跑进来就竹筒倒豆子地把所有事情都给说了,末了还要信誓旦旦地加一句“臣绝对没听错!”
即便赵曜往常还算欣赏这个悍勇之臣,现在也只想狠狠给他一个白眼,脑子笨不算什么,但脑子笨还嘴快,就别怪人不待见了。
可赵曜又不能明着说,建元帝已经被他们干掉了,他只能强笑着对陈大虎解释:“鞑靼人心狠手辣,反复无常,当时或许想着要将父皇送回,后来又变卦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外头为什么又传是微臣……”陈大虎没眼力见的还想追问。
倒是宋庭泽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又站起身,拱手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曜马上说:“先生请讲。”
“如今平阳城已收服,姜统领和莫统领已以平阳为据点,南下与河南都司一道全力围剿剩余的五万鞑靼兵,相信不出几日,便可将西路鞑靼军剿灭!如今这样的形式,正是天下民心沸腾之时,我军应当一鼓作气,立刻挥兵北上!”宋庭泽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废话。
赵曜还得故作沉思,然后一拍桌子,表示自己听得很激动:“好!宋先生说得对,陈大人由你负责,英国公,你来辅助,你们现在就整合部队,朕要立刻御驾亲征!”
“是!”
管振勋和陈赟激动地齐齐站起身来,恭敬拱手。
场面如此热血沸腾,商定之后,大家更是信心十足地四散而去,只有陈大虎,懵懂又懵逼地站在原地,全然忘了自己来的初衷。
赵曜瞧了他一眼,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如今是朕的亲卫,该关心的是朕和沈姑娘的安全,明白否?”
陈大虎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他脑子简单,赵曜这么一说,他也就立刻忠心地用力点了点头,把什么建元帝、什么鞑靼王全都忘到了脑后。
赵曜因着登基和河南那边的战事忙了大半个月,如今这细细一数,倒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沈芊了。
虽然告诫了过自己无数次,如今各路大臣都在青州,他和沈芊来往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可心里的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并不是动手除了就能除干净的。
他一边不受控制地往后院走,一边询问陈大虎:“知道姑娘这些日子在后院忙什么吗?”
陈大虎一愣,随即道:“姑娘已经大半个月没在后院了。”
赵曜闻言,脸色猛然一肃,眸已带怒色:“这么重要的事,你到现在才告诉朕?!朕不是早就告诫过你,姑娘的事,事无巨细,必须亲自向朕汇报!”
陈大虎诺诺地低着头,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回来其实也不过四五天,虽然手下有禀告过姑娘这些日子都待在工厂里,但他眼瞧着陛下日理万机,光是处理政事便已疲累不堪,便出于私心,没把这事告诉陛下。
赵曜转身就往外走,陈大虎连忙命令左右安排马车,自己也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赵曜在马车里又是担心又是生气,既担心沈芊的安危,又生气她总是这般没心没肺,最可气的是,待到赵曜一下马车,刚走到那工厂小巷子的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沈芊欢呼雀跃的声音:“成功啦!哈哈。”
那声音,听着就能感觉到它的主人有多高兴!赵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对她日思夜想,可她呢?大半个月不见他,却依旧过得如此快活!真是不公平极了!
赵曜一副找事的模样,重重地跨进了传出声音的那个屋子,一进门就看到沈芊穿起了她那日出现时的奇装异服,面上还带着一个口罩和一个奇怪地能够遮住眼睛的透明的东西,前头还穿着她自制的皮质的“倒背衣”,手上更是戴着手套,她似乎已经完成了什么东西,正在摘手套,可一转头,就看到赵曜出现在她身后,她脸色立刻大变,猛地就走过来,用力把他往外推,一边推还一边说着“出去,出去,快出去!”
把赵曜推出门还不算数,她还小心关上门,一直把他带到花园中,才安心地松了口气,脱下口罩埋怨地瞅他:“你怎么忽然就来了,也不通知一声!还有,我做实验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像刚才那样进来,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你是不是要走!”赵曜忽然握住沈芊的肩,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儿。
沈芊被他这一握,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赵曜的神情急切又愤怒,面容都隐隐有些扭曲,他满脑子都是沈芊刚才穿着冲锋衣、运动裤和运动鞋的身影,她为什么做这样的装扮?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回去的方法,所以她要换上她自己的衣服,所以她要躲在这里偷偷离开!
沈芊的来历和她心心念念要回家的念头,自从那夜醉酒被他听见,便如同一个心魔埋在赵曜的心底,他能够与天下为敌,与所有人争,可是能告诉他,他该怎么与命运斗!她的来历如同鬼神一般莫测,她的离去会不会也如同鬼神一般悄然?他根本不敢想象若真如此,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甚至……甚至她自己就拥有着不一般的能力,赵曜脑海中闪过她制造出来的那些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整颗心如同被放在沸水里泡着,几乎疼到狰狞……是不是,也许都不用老天爷来安排,是不是她自己便有什法子能够彻底离开这里回到她的家乡……是了,如今他登基称帝了,如今天下也要收复了,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照顾和庇护的孩子了,所以她觉得完成诺言了,所以她要走了!
赵曜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越想越觉得心慌气短,他紧盯着沈芊,眼眶都微微泛红:“你为什么换上这身衣服,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当皇帝了,不需要你照顾了,所以……所以你就要抛下我走了!是不是!”
沈芊真真是懵逼地不行,还没等她理清思路,问出什么话来,忽然就被面前这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的家伙一把搂紧了怀里,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还继续神经质地喃喃有词:“我不会让你走的,我绝不会让你回家,你死了这条心吧!绝不会让你回家的……”
沈芊本来被面前人的铁臂一箍,口鼻又全被捂在了胸口,正当是呼吸困难、眼冒金星的时候,可谁知道赵曜竟忽然蹦出“回家”两个字,这两字如同闷雷忽然在她脑中炸响,炸得她整个人都木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沈芊被人抱着,脸颊处又紧贴着绵软的衣衫,可她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暖意,反而如同身在冰窖一般颤了颤,“回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有一个完整的脑内小世界哈哈,一对着女主就开始自导自演,然而……嗯,他就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