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处,火光冲天,杀声震天。
明熙与皇甫策且战且退,被西城门的叛军围堵在了城门楼下。
两人虽都有些狼狈,但看起来似乎都不曾受伤。
明熙黑色的长袍似乎湿透了,执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皇甫策还紧紧裹着黑色大氅,看起来也没有多狼狈,但那毛皮上全是被溅上的血渍,有一只胳膊微微倾斜,但另只手紧紧握着一把砍刀,正是禁军的装备。
因为左右都是叛军,可众人距离很近,叛军怕误伤己方,不再放箭,如此才给了明熙与皇甫策两人喘息的机会。
守西城门的乃卢斌,三十来岁,寒门子弟。
一年多前也不过是个百夫长,不知如何入了高钺的眼,一年内连提数级,才有了八品的前锋副都督的官职。虽只是从八品官职,但有了官身,与做个大头兵,本就有天壤之别。
罗平附在卢斌耳边低声道:“都督,你方才为何阻止我放箭?这会为何又一直围而不杀?!若怕误伤兄弟,从西侧城角他们的正面放箭,可将这二人诛杀当场!杀了太子,可是头功呐!”
卢斌沉默了片刻,蹙眉道:“我瞅着不对,你看太子后面的那人没?眼熟不?你还记得自己的百夫长之位与我这官身哪里来的吗?”
罗平似是与卢斌极为熟稔,忙道:“哪能不记得啊!当初您带着弟兄们与大统领的部曲半路汇合,一同护送贺氏嫡长女,前去安定城。到了安定城下,部曲首领就丢了人,还是都督心细,摸到了蛛丝马迹,知道她去了何处,这才得了大统领青眼……那是贺氏嫡长女!”
卢斌赞同的颌首,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大统领当初是如何用心?诛杀太子,固然有功,可若连带此女一起诛杀,只怕过大于功,到时候不死也得脱层皮……大统领片刻便到。此时,只要围而不杀,也算擒住了太子,总该有功无过。”
罗平恍然大悟,满面喜色:“都督思虑周全,我等望尘莫及!”
卢斌嗤笑一声:“你特特上了几天学堂,大字没识几个,倒是学会了油嘴滑舌。不过,这两个词用得甚得吾心……”
便在此时,西城门更西的方向,有金色的烟火突然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出绚烂的火花来,转眼即逝。
众人纷纷望向那处,虽是看似不远,但也该是帝京城外的方向。
罗平莫名其妙摸了摸头:“当初可不曾说,有烟火传讯,这是哪里在放暗号啊……”
卢斌望着那烟火,有种莫名的心慌,眯了眯眼,沉默了片刻,看向罗平厉声道:“一会听我号令!”
罗平回过神来:“都督放心!这些兄弟可都是咱们亲手带起来,除了你与我,谁来了也没用!”
一声长哨,金色的烟花,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骤然炸开,光华四溅,璀璨夺目。让这冷凝的夜里,多了种难以言书的惊心动魄。当烟花逐渐的落下,失了光泽,似乎一切再次归于静寂。
西城门唯一的来路上,突兀的传来了厮杀声与呼和声,逐渐的,由远到近。
明熙与对峙的叛军,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一同朝对面望去。
罗平满脸喜色道:“大统领来了!大统领率部增援来了!”
兵勇们虽然也骚动了起来,可不曾得到命令,也不再次围攻二人,大家都趁着这个空隙,放松了不少。
明熙面色更为凝重,有些脱力的靠在身后的城墙上,长出了一口气,从衣摆下撕扯一道布条,不紧不慢的将剑柄紧紧的缠绕在手掌中。
皇甫策手脚本就有旧伤,体力似乎也到了极限,脸上毫无血色,虽不曾靠在墙壁上,可呼吸十分的粗重了。
明熙侧目望向皇甫策,轻声道:“太子殿下,今夜说不得就是咱们人生的最后一役,你怕不怕?”
皇甫策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低声道:“你现在后悔,还会有很多以后。这些人……似乎还是有所顾忌,不然咱们也不会活到现在的。”
明熙系好了手掌上的剑,离了墙站直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声:“我的人世间,可没有卖友求生,临阵脱逃!当初曾有人对我说,只要坚持了本心,不管得何结果,总也无怨无悔!”
皇甫策瞥了眼明熙,嘴角轻勾:“我又算你那类朋友?”
明熙不置可否,浅笑道:“太子殿下可有信心,与我一同杀出去!”
皇甫策虽面色惨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可眉宇间具是坚毅。片刻后,低低的笑了起来:“贺女郎不敢回答了吗?莫不是贺女郎的本心,就是与我生死相随吗?——这算是另类的倾慕吗?”
明熙回头看了皇甫策一眼,不以为然道:“事已至此,随便你想吧。”
皇甫策凤眸微弯,唇角含笑,受伤的手,虚握了握明熙的另一只手,架起了手中的刀,笑道:“虽是最后一役,能与你同生共死,孤心甚悦。”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太子殿下,你的武艺烂极了!”明熙话毕,攥住剑就朝城楼上冲了出去。皇甫策微微一怔,当下一笑,与明熙背对背,一同冲了出去。
因明熙与皇甫策的出其不意,骤然冲了出去,围住的兵勇杀也不是,堵也不是,一时间乱了方向。
整片西城门区域都乱了起来,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再次抬起了弓箭,可也不知道该对着太子还是从西六宫杀出的那班人。卢斌有些紧张的望着从西六宫杀出的两波人,一时间也失了分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甫策与明熙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看着就要到了弓箭手的范围,方才有些摇摆不定的人,在性命的威胁下,将全部的箭矢再次对准了明熙与皇甫策。
罗平不及反应之时,羽箭齐发,毫不留情的朝,快要杀出重围的二人疾驰而去。
“留活口!”罗平急急的撕喊了一声,可到此还是晚了一些。
明熙感觉右侧肩膀上一阵剧痛,动作僵了僵,双手握住了剑,再次手起剑落,斩断了羽箭,与皇甫策背对背喘息着。
一晚的危急奔波,该是疲惫又恐惧。可不知为何,明熙在与祁平一同时还有些紧张,找到皇甫策逃跑时虽有些担忧,可一路下来,竟是一点都没有恐惧。明知是死路,明知也许再无挽回的可能,可当知道那人依旧守在身后,同生共死,心中竟有种无惧无畏的强大。
顾泽中不及杀进去,只见远处已是羽箭齐发,不禁肝胆俱裂,嘶吼道:“救驾!救驾!众将士随本将军杀过去,保护太子殿下!”
高钺有片刻的怔愣,开始并未看清不远处被围在中间的两人,当箭矢飞出的一瞬间,终是看到了站在皇甫策身后的人。
高钺以为自己的心跳也要停止了,目眦尽裂,怒声喝道:“住手!留活口——”
西城门地处偏僻,所有守卫加在一起,不过百人。
帝京兵勇素日多是做些护送守城们的活计,岂能与甘凉城内浴血奋战过的兵勇相提并论。遭遇了明熙与太子,虽有主帅下令放水的嫌疑,可近小半个时辰也不曾将两人拿下,甚至还有些折损,其兵力可见一斑。
顾泽中与高钺几乎同时下的,相同的命令,让两方厮杀的人马,都有片刻的怔愣,与不知所措。
卢斌与罗平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疑问。
罗平道:“不对啊!这些人胳膊上都系着红巾,可明显不是一路人马,大统领似乎在被那些人压着打啊。”
卢斌心思缜密,观察入微,看了片刻道:“有些禁军的翎羽乃黑绸伪造,虽可混淆真伪,可若仔细分辨,区别还是很大的。”
罗平见此,倒吸了一口气:“都督!这情形不对啊!若如你所说,你看看大统领还剩下几个人啊!竟是在被那些人围杀!”
卢斌抿唇道:“大统领的人骤然遭受伏击,哪里有时间分辨这些!如此深夜,若非他们且杀且退,来到城下火把处,便是我一时半会也分不出来!这番的措手不及,自然要遭黑手!可那些黑绸军没有这些顾虑,从开始将敌我分得很清楚!”
罗平急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卢斌咬牙道:“既然大统领要留活口,咱们就别管太子他们了!杀过去!先救大统领要紧!”
罗平忙道:“对对!众将士随我来,营救大统领!”
众兵勇突然转了方向,莫名的,明熙与皇甫策这边瞬时空了下来。
此时,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皇甫策喘了口气,回眸看向明熙,因两人都是身着黑色衣衫,倒也看不见彼此身上的伤痕,只是明熙的脸色太过苍白,让皇甫策顾不上身上的伤,只觉心疼的很,伸手将人揽在怀中,半个身子,将人护在后面,眉宇间溢满了焦躁。
明熙望向远处酣战一团的禁军,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敌我不明,不敢松懈半分,两人竟是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便在此时,城门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与呼和声。
明熙怔了怔,不禁望向城门处,见城内竟是有几个人,杀了一侧的守卫,在偷偷的开城门,可所有人都穿着禁军的服饰,明熙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人。
皇甫策自然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低声道:“禁军里顾氏经营多年,要用的城门必然留有暗哨,这些人不会被高氏掌控。”
明熙恍然大悟,只觉胳膊疼的厉害,又有些头晕目眩:“太子殿下早知道这里面有内应吗?”
皇甫策低声道:“我虽知道必然有一处城门留有不少暗哨等着开门,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城门,不然何必与你厮杀这半晌?”
明熙将信将疑的瞥了眼皇甫策:“太子殿下总也有道理。”
皇甫策攥住了明熙的一只手,轻声道:“我固然不惜己命,难道还能拿你的性命玩笑不成?”
明熙侧开了眼眸,倒也不窘迫了,只感觉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太子此话差矣,该是我固然是不惜己命,也当护得殿下周全。”
皇甫策抿唇一笑:“方才,你可曾害怕?”
明熙回眸:“太子可有害怕?”
皇甫策凤眸微挑:“不过一死,何惧之有?”
明熙忍不住笑了一声:“彼此彼此。”
须臾间,固若金汤的西城门已大敞开了,大队人马冲了进来,等道明熙看清来人所穿服饰时,不禁轻轻的吐了口气,彻底松懈了下来,也将皇甫策扣在腰间的手,很坚定的拿开。
皇甫策虽有片刻的怔愣,可当望向冲进门最前面的人,不禁有些了然的挑了挑眉头。
谢放翻身下马,跪下身来:“末将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皇甫策正欲与明熙诉衷肠,半路又杀出让他堵心月余的谢放来,自然很是不喜。虽有心让谢放跪死算了,可身后尚有三军兵士眼睁睁的看着,当不能让人寒心。
皇甫策唇角含笑,神态很是亲切,亲手将人扶了起来,弹了弹谢放衣襟上的尘土,轻声道:“孤还没死,不算太迟。”
谢放自然听出了太子殿下话语中的不善,只当太子怪自己救驾来迟,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颌首起身道:“来人!保护好殿下!”
皇甫策再次挑眉:“传个太医过来。”
一个人带着背着药箱的童子,匆匆的跑了过来。
谢放看向明熙,抓住了她那只不停渗血的手,急声道:“这是伤在了何处,先让军医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皇甫策不悦道:“谢将军去忙,这里有孤处理。”
谢放缓缓的放下明熙的手掌,低声道:“末将去去就回。”
皇甫策蹙眉,凤眸中露出些许懊恼,细细的查看明熙的身上,目光停在了肩窝处,拿起金疮药先撒了上去,“何时受的伤,这会只怕不能拔箭,先止了血,等顾泽中收拾了这些人,咱们即刻回宫……”
明熙蹙眉颌首,目光越过皇甫策,望向远处。
谢放所领人马众多,几乎已挤满了西城门前后,所有的空地,因一时半会,谢放也分不出两波禁军人马,虽将众人围住,可也不曾进攻。
可不管如何看,高钺已身处劣势,被团团的围在了中间,身上也有几处挂了彩,但好在他与残部从另一侧混合了,且战且退,至门口比较空旷的地方。守城门的本就是高氏的人,虽是身处劣势,但在此时也便利大开。
眼见高钺一点点接近城门,此时已退到了离皇甫策与自己相距不远的地方,凭借高钺的手段,明熙已能肯定能率领残部逃出去。虽然此前还在气恼高钺的叛乱,可此时生死之间,见高钺能逃出去,明熙紧绷的神经还是逐渐的松懈了下来,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高钺有感远处的注视,侧目寻去,正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杏眸,微微怔愣了片刻,这般危急的时刻,脑海中竟清晰的闪过那日两人之间的话语,顿时只觉四肢百脉都疼了起来,越发的痛不欲生。
不知有多久了,两人再也不曾这般对视过。不知有多久了,高钺再也不曾得到过这全心全意又专注的目光。她的脸色很是苍白,但望过来的杏眸略显担忧,宛若子夜的瑰宝,璀璨夺目,莹莹如水,又潋滟波光,让人不自主的深溺其中,不思救赎。
两人相距不远,隔着人潮,对视了片刻。
明熙率先垂下了眼眸,常常的睫毛遮盖了思绪。
高钺突然顿住了逃离的脚步,不肯再朝城门外后退一步,竟是持起长刀,朝明熙的方向冲了过来。明熙感觉到变化,骤然抬眸,不可思议的望向冲过来的高钺。
皇甫策也微微一怔,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将人挡了自己身后。
一时间,皇甫策被顾泽中与众侍卫团团护在了中间,可高钺已是满身是伤,竟如无知无觉般,领着众人破釜沉舟的朝这边杀了过来。
皇甫策蹙起了眉头,侧目看向顾泽中,轻声道:“活捉高钺,不可伤他性命。”
顾泽中咧了咧嘴,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殿下的格杀令,便是高钺亲自传下去的。”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气:“那又如何!孤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
顾泽中抿唇道:“殿下放心,此番定叫高钺插翅难飞!”
明明已处于劣势,可高钺一路浴血,越战越勇,竟是快要冲到皇甫策的面前了。他深蓝色的眼眸微动,嘴角溢出一抹浅显的笑意来……
千钧一发间,变故骤生!
高钺执剑的手骤然停顿了下来,笑意凝固在唇角,整个人站在了原地,一切动作突然静止了,深蓝色的眼眸沉了沉。好半晌,才摸了摸腰后,满手鲜血,满眸的不可思议,这才回身望向身后的两人。
徐备缓缓松了手,轻笑了一声:“二郎君有令,不论成败,都让属下送大郎君一程。”
高钺眉宇间尽是冷酷,目光扫过另一个目光闪烁的人,平静道:“高战如此,也不奇怪。卢斌,你乃我一手提拔起来,本统领待你如何?”
卢斌端是心虚,急忙松了手中的刀柄,低声道:“大统领莫怪,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属下跟您左右,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哪里值得将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这话似有些道理……”高钺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抽剑捅了出去。
卢斌怔愣了片刻,呆呆的看向腹部的长剑,满眸的震惊,直至嘴角溢出鲜血来,尚不能回过神来。
徐备大惊失色,正要抽出高钺的腹部的刀,却被人从后面重重的推了一下,趔趄倒在了一侧。周全终是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想不想就撞开了徐备,手起刀落,将徐备斩杀当场。而后,整个身形护在了高钺身侧,急声道:“大统领!忍一忍!属下带你杀出去!”
罗平缓缓回神,看着血泊中的卢斌,沉声道:“你方才一直阻止我们击杀太子,围而不攻,不是怕大统领怪罪误伤了贺女郎,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不杀太子,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卢斌拽住罗平的手:“阿平!你读书少,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陛下与太子才是正统!高统领父子领兵□□这是谋反,咱们即便只是帮凶,也要株连宗族之人!阿平!咱们还带着军医!快叫军医救我!”
罗平微微颌首:“原来你早已被陛下与太子收买了!怪不得你看到烟火时,脸色都变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你打定主意要刺杀大统领了!”
卢斌急声道:“阿平!好兄弟,我这是为了咱们大家好啊!烟花冲天时,高氏父子已是功败垂成,我本是想和你一起领个头功!阿平你叫军医救我!……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
罗平平静的从卢斌手中拽出了衣角:“我是读书少,不如你懂的多。可这些时日,我在学堂里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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