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六交代了韩成业两句,便匆匆过去。
到了跟前,云岫却又摆着手说没事了。
沉思片刻。顾六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你该不会是怕那韩成业看上我,才喊我过来的吧?”
云岫憋红了脸,半天不语,好一会才小声吐出一句话道:“你自己都说了他媳妇厉害,还是避嫌的好。”
虽说顾六这个债主子小气的紧,但日子久了她也发现了,他骨子里还是个好人,只是嘴上厉害些,她怎么能让别人把顾六给霍霍了呢。
“哈哈哈哈哈!”顾六抚掌大笑,引得众人瞩目。
韩成业摸了摸鼻尖,汝南风水好,望京城的顾六爷是出了名的最毒心冷,怎么到了这里就天天眉眼带笑的。
三五天的光景,地里的胡麻就收割的干净,连地里留下的倒茬子也让刘村长他们给重新翻置了一遍。
原本漫山遍野的深绿,只剩下一片一片的土色。
“爷,这地是要荒着么?”庄稼人见不得地里空着,好好的土地得种些绿色上去,才看着心里开心。
听顾六说胡麻是一年一季的庄稼,今年收了春胡麻,再种就得来年四五月份了,白可惜了这漫山遍野的好地。
“当你爷我是土财主呢,放着好好地地能让它荒着不成?过两天刘村长带人来种麦,你喊上你家姐妹,你大姐行动不便,就是坐那里帮忙倒个茶水,爷都给你算一份工钱。”
听到要自己也跟着去地里做工的时候,云大妮是不愿意去的,她两条裤腿下面空荡荡的,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着别人做活,她怕别人笑话,更怕别人嫌弃。
奈何云岫说是顾六爷特意交代的,帮忙看个茶水,还给她算一个人的工钱,顾六爷是她们云家的大恩人,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去这一趟。
李婶照拂她行动不便,专门给她在地头支了个茶摊,喝水的人自己过来,也省的她们漫山遍野的提着水壶去给他们倒茶了。
“大妮,你煮的茶水就是好喝,有一股子甜味在里面。”说话的是村子东头打铁的张二牛。
打铁的汉子长得壮实,一身腱子肉鼓囊囊的塞在衣服里面,阳光照在露出来的手臂上,闪闪发亮,就连端碗的手,看起来都比别人大上一圈,说起话来憨憨的,一看就是老实人。
四下无人,云大妮还是红了脸,小声回道:“不是我煮的,李婶煮的。你要喜欢回头问李婶怎么做的就是。”
张二牛嘿嘿一笑,一嘴的大白牙,放下碗,就跑回去继续干活了。
云岫过来送水的时候,看到她大姐脸上红彤彤的,以为是天热晒得慌,下午还专门从家里带了把油伞支在地头帮她挡些阳光。
种麦子不比收胡麻,麦子得提前翻好土,一把一把的撒下去以后,后面跟着再翻一遍土,两个人前头撒小麦,后面跟着六七个人翻土。
人手不够,顾六也下地帮忙了。
又累又热的,大家也都顾不得体面了,长袖短衫的都被汗水打的水湿。
别人干农活都是光着膀子,含蓄点的也就穿个背褡。顾六一身黑色长衣长裤,还带着帽子,帽檐大的遮住了整张脸。
云岫看着他,特别像戴牌坊的贞洁烈女,恨不得将自己裹得不见外人。
“爷,你热么?”云岫问道。
顾六径自撒着自己筐里的麦子,声音瓮声瓮气的从帽子下传出来:“你晒黑的时候,就不嫌热了。”
云岫伸手看了看自己的肤色,粲然一笑,她长这么大,还没晒黑过呢。
种了两天麦子后,云岫就笑不出来了。
自袖子开始,衣服里面的皮肤,皙白;露出来的手腕手背,黝黑。
“云岫,你这会儿看起来跟鹿蜀①似的。”顾六喝着小茶,扇着小风,不忘调侃道。
“啥是鹿蜀?”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云岫好奇的问道。
“说了让你平时多读书,你不听,平日里想起来,就一问三不知了吧,所以还是要多读书。”说起山海经这丫头一定又是疑问三千章,顾六懒得解释,便敷衍她道。
云岫撇撇嘴,她自从上次跟顾六学着写字以来,不管白天有多累,晚上她都坚持练几张字。一个月有余,多多少少已经能写几大张的字了。
只是学了写字反倒觉得自己不认识字了,顾六书房的书,拿起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个瞪着眼睛,她认识的少,陌生得多,只恨自己蠢笨,不能一目十行的把它们都记到脑子里。
前几天她才学了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记性差脑袋笨,得多学多练,才能跟别人一样。顾六都说了,勤能补拙。
随意洗漱一番后,云岫就乖乖回屋去练字了。
顾六喜干净,每日必沐浴,出个门都嫌自己身上有汗味的人,头发也是三天两头的要洗,云岫经常背地里感慨,宫里娇滴滴的娘娘们都未必有六爷这等的勤劳爱容颜。
沐浴过后,顾六披散着头发,带着一路滴答滴答的水渍,在架子上拿了一个擦头发的帕子就大摇大摆的进了云岫的屋子。
在书桌的正对面,摆着一张半躺的摇椅,那是顾六美其名曰监督云岫好生写字添置的。
“岫,来给爷绞头发。最近地里活忙碌,累的爷胳膊抬起来都是酸的。”顾六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招手道。
瞧他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慵懒的像只猫,那只猫到比他还勤劳,顾六前脚坐下,小七后脚跟着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卧下。
云岫放下手里的笔,接过帕子帮他擦拭,力道不小,顾六应是习惯了,倒也不叫疼,任她跟搓麻绳似的,摆弄着头发。
“你二娘前儿个来求我。”冷不丁的,顾六开口道。
云岫手里的帕子慢了下来,等着他的下文。
“她说那李三郎追到她娘家去了。跪在地上求着要跟她好好过。”
“李三郎不是被抓起来了么?况且二娘对李三郎做了那样的事,就算是李三郎要好好过,能从此以后不再提这事,李家的人能容得下么?”上次打过一次照面,就看得出来那李家老太太不是好惹的,能拿刀捅人的,怎么可能会放过伤了她儿子的凶手呢。
“钱能通神,李家就是舍了棺材本也会把儿子捞出来的。”这群下面的官吏,只要上面瞧不见,能捞银子的法子是一个都不肯舍的。
“李三郎是去找你二娘私奔的,只要她同意,两个人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以后好好过。”顾六扭头看了看一脸傻愣的云岫,继续道:“能抛家舍业,倒也算是真爱。”
迟疑了片刻,云岫追问道:“二娘怎么想,她同意了?”
“同意的话就不会过来求我了。”
“她难道不是来求爷帮他们私奔么?”
顾六摇了摇头,声缓缓道:“你二娘来求我,给她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儿。没有李三郎,没有云家,没有人认识她,改名换姓,从新过日子。”
“爷,李三郎为了二娘都敢杀人,舍了自己的……”舍了自己的(和谐不能说的东西),这样的人,说不是真爱都让人不信。
顾六瞌眼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的舒服些,幽幽的问道:“如果有个你厌恶至极的人,把你的手砍了,承诺一辈子喂你吃饭,你愿意跟他过一辈子么?”
“不愿意!”云岫拒绝的毅然决然“看了我的手,别说过一辈子,就是他手里拿过的饭我都觉得恶心。我宁可饿死,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顾六道:“那李三郎与你二娘,就是如此。”
见云岫不做声,继续道:“这世间的事情,未必是你觉得好,就是别人想要的好。她自己心里能放下了,对她而言,才是她要的好。”
云岫自小到大,耳朵眼儿里灌满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类的话,头一次听到顾六这番言论,不禁沉思。
小时候她爹告诉她,李和安用心读书,她就能过上好日子,但若李和安没有死,未来变成了她梦到的那样,那会是她想要的好日子么?
或许,她觉得嫁个读书人改变命运这事,打一开始就是错的。别人读书写字,别人改变门楣,改变命运,说到底又与她何干。
突然,云岫想起了顾六曾经给她讲过的当今太后娘娘的事迹,身为女人,能上战场,平西夷,灭大食,驱逐北狨。这些她以为只有男人能做的事情,未必只能由男人来做。
就像书里面那些山川豪迈,一年前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也能从文字里领略到大陈的别样风采。
望着顾六懒洋洋的后脑勺,云岫嫣然一笑。多亏了有他,自己才能看到这么多曾经看不到的风景。
没多久,刘村长来送了信儿,云岫她二娘没了。
听说是她们村庙会,晚上有戏班子唱戏,家里人都出去瞧热闹了,她一个人逃了出来,一个人抹黑爬到山上,跳崖了。
山上多野狗,第二天在山下草窝子里找到她的时候,骨头皮肉拉扯了一地,已经瞧不出模样了,但是身高戳个都能对照上,散落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她的。
李三郎听说这个消息以后,跳进棺材里死活要一起殉葬,后来李家老两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才将他哄了出来。
人是出来了,但是人也傻了,会走能跑的,却总哭哭笑笑,整日的追着空气喊芸娘。
没多久,山上观平庙的佛像重塑了金身,多年不再收徒弟的智得大师新收了一个弟子,法号戒痴。
“爷,你说真的能戒得掉不?”云岫抱着小七,望着顾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