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声让人伤心,熊荆闻声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离开这片土地,划着舟楫前往数千里外的的岛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现实总是无奈,熊荆从卷城南下襄阳这段时间,作战司术曹又拿出了一个方案,即大翼炮舰的改建。曹掾景肥认为新炮舰一定能战胜秦人,只要新炮舰迅速改装,形成一定规模,然而在他与郦且看来,局面已无法挽回。
至于淖狡所说的扼守水道要点,提出这个办法的郦且对此已彻底否决。这不是技术的问题,不是阻塞的问题,不是战术的问题,也不是战略的问题。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楚国失去了战略主动,失去战略主动的结果将使秦国重获信心,他们将发动大规模的、迅猛无比的进攻,仅靠当下的兵力无从抵挡。同时,这种形势之下,盟友之间的信任也变得难以保证。墙倒众人推,齐国让人不放心,有些部落也让人不放心。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迁徙,而不是寄希望用什么办法力挽狂澜。按郦且的估计,今年秦国就会泰山压顶似的猛攻而来,运气好,楚国能守住淮水一线;运气不好,那就只能守住长江一线,等到明年,楚国便将亡国。郦且的判断熊荆不置可否,他的判断与郦且的判断有一些不同,他以为局势最少能维持到后年。
两人都认为秦人下一步攻拔的必然是大梁。大梁是座坚城,南城、北城都用混凝土建造,不像陈城那样害怕水浸。两城守军与秦人有着深仇大恨,投降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死战不休。秦人如何攻下这样一座坚城?除了用人命去填,熊荆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秦军攻拔大梁最少需要一年时间,拔下大梁才能从诸水攻入淮上,夺取寿郢,这又需要一年时间;第三年才能从长江、从淮南、从东海三路围攻旧郢和江东。可真的会这样吗?
朝廷之上,避迁之议基本完成,大多数朝臣都对这个理论上可行的计划满意,同意由鲁阳君全权执掌此事,在下个月拿出一个更加详细的计划,那甲士数量分配国内的所有私有舟楫。
与此同时,楚越之外,楚国还要与巴人、赵人、魏人、齐人、韩人协商这件事情,毕竟彼此是盟国,抗秦一起抗秦,避迁一起避迁。不会建造渔舟,楚国可以派人教导;没有大章、铁料,楚国可以平价出售这些原料。
避迁这件事越人兴致最高,商议的最后他们提了不少有益的、技术性的建议。最让人哗然的是他们认为根本不要费时费力造什么渔舟,一艘独木舟足矣。若是一家几口,那就多造一艘独木舟,两舟用木板相连,木板上存放什器、牲畜、粮秣。
朝廷上那么多人,唯有熊荆知道越人真的不是在开玩笑,那些横渡红洋贩卖桂皮的马来水手就是驾驶着这样的独木舟,拖家带口的在波浪里出没的。
有史为证的记录里,吨位最小的一艘横渡太平洋的厦门号中式木帆船(福船),长二十一点零三米,宽五点七九米,型深一点五八米,登记吨位只有可怜的二十三点一三吨,船员连同船长一共只有七人。1922年建造完毕从厦门出发,经停上海、北海道函馆、阿留申埃达克岛,最终抵达加拿大维多利亚港。
比厦门号吨位更小的是一艘名叫伏波2号的福船,同样建造于厦门,该船排水量只有让人无法相信的十二吨,与楚国渔舟排水量相仿。1933年从厦门出发,途径菲律宾群岛、帕劳群岛、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西部、中印度洋、澳大利亚东北部、所罗门群岛、圣克鲁斯岛、基里巴斯、马绍尔群岛、夏威夷。
伏波2号走的不是北太平洋航线,走的是南太平洋航线。可惜的是,这条排水量只有十二吨的中式福船,1935年停泊夏威夷时被飓风损毁,最终没能完成横跨太平洋的航程。
楚人是平原部族,越人是海洋部族,习俗信仰的不同使得双方在航海上的认知天差地别。熊荆也就没有办法告诉朝廷上的大臣们,楚国的渔舟不仅仅可以沿岸航行到蓬莱,还可以横跨蓝洋,一直航行到东洲的暖城。当然,这些都是细节,真到了危机关头,只要能迁徙更多的人口,不说独木舟,木筏要用也要用。
襄阳城尹府,朝议确定了迁徙的国策,十数日后的咸阳,已经没有巍峨宫殿的秦宫,住在大幕里的赵政正看着眼前的将军。
这是一场军议。趁着战争中的间隙,赵政把远在齐国的王翦召了回来,王翦之外,还有李信死后暂时领军的裨将安契,正在攻拔武关道的老将赵勇,包围了南郑的蒙恬,正在进攻苴地的白林,又一次大胜楚军舟师的赵婴、杨端和、田朴,以及在楚国只是个卑贱的圉童、入秦已成齐军大将的圉奋。
这些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大秦最犀利的爪牙。冒着耽误战事的风险将这些人召回咸阳,为的就是整体修正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方向,将其对准楚国的要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作战。
十年来,与楚国的战争得到的最宝贵的一条经验就是不要给楚国时间。一旦给了楚国时间,楚国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式战术或者致命武器,这些东西往往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换而言之,与楚人的战争不是简单的重复和数字上的堆砌,不是这次可用、有效的战术和武器,下次继续可用、有效。战争中的战术和武器在不断提升,永无止境。秦军是一支善战善学的军队,有一群干练、务实的将率,即便如此,十年的追赶也极为幸苦。再追,就可能追不上了。
“大将军言,东地才是荆人之根基,荆人士卒皆出自东地,唯有攻拔东地,才能速速灭荆。”安契转述着李信的遗言,赵政虽然已经将李信最后一份上书看了数遍,仍然静静的听着。“欲攻荆之东地,必要先拔魏之大梁。大梁,坚城也,荆人师匠以混凝之土、钜铁之筋筑之,魏人言其不畏水攻、不惧巫药。
大将军以为魏人之言不可信,巫药炸山裂石,岂是城垣能阻。大梁非建于山石之上,乃建于池泽之间,城墙虽固,城基未必固。我军当引河水攻大梁,拔下大梁,舟师方可沿鸿沟诸水南下。东地乃荆人根基,我军入东地,可约荆王而战,荆王必许。”
“荆王为何许之?”再胜楚军的赵婴已然封侯,地位远在诸将之上。李信是陵师大将军,约战是必然是一场陆战,不是水战。
“大将军曾言,荆王自视勇武,必不愿秦军攻入荆国根基之地。荆王不许,入荆大军寿幼无遗,可迫荆王一战。”安契答道,他这话让赵政微微皱眉。
“确是可行。”国尉卫缭两鬓隐然斑白,神情却是轻松的。“然我闻之,荆人已朝决避我于东海,迁徙国人至蓬莱。”
“蓬莱?!”诸将中最惊讶的是田朴,他是齐人,对蓬莱最为熟悉。
见他如此,卫缭遂问道:“田将军知蓬莱?不知这蓬莱地处何处?”
“禀大王、国尉,蓬莱地处深海,渔人方士言之,蓬莱、方丈、瀛洲乃仙人之岛,上有仙人居。”田朴道。“荆人海舟通世界,或已知如何前往此地,这才迁徙国人于岛上。”
“可知蓬莱距齐国几里?”卫缭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问道。
“不知也。”田朴一边回答一边摇头。“虽有传闻有人曾至蓬莱,臣未见未闻也。”
楚国再败,天下将倾,秦国就好像一个耳目失聪的病人,一夜之间就耳聪目明了。襄阳城尹府朝议的大致内容,一五一十的传到了咸阳,换作以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赵政对此非常忌讳,楚国的迁徙计划不单单是楚国一国,还包括赵魏齐三国,以及巴人和百越。彼等今日避迁,他日定要反攻复国。陇西方向还有羌人与楚军师旅,草原上又有赵国余孽和胡人,这三股力量日后一旦联合,必然动摇大秦的根基。
今日大秦强盛,他日大秦依然强盛?赵政对此一点也不相信。贪婪的官吏如同蛀虫一样啃食大秦的肌体,如果这三股力量不能在他手上消灭或者彻底的遏制,总有一天大秦会被他们撕裂。
“寡人欲速亡荆国,何人可担当此重任?”注视着帐内的将军,赵政如此问道。在诸将启唇想请命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何日可亡荆国?”
“臣愿担此任,凭战舟,一年可亡荆国。”赵婴当仁不让的开口。
“臣亦愿担此任,需两年方亡荆国。”蒙恬慢了一步,条件比赵婴多一年。
两人答完,剩下的将军想说又没说,他们全转头看向王翦。众将看王翦,赵政也看王翦。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蒙武死后只有李信与王翦,李信死后那就只剩王翦了。
“臣老矣。臣亡荆国,需三年,不如两位将军。”王翦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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