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评级竟然能牵涉钱价,张苍也是第一次领教。他刚才请求大王务必在提高金钱兑价,从一金兑一万八千钱提高到一金兑三万秦半两,然而这种提高立即被信用评级所造成的钱价大跌化解。纵使他将一金所兑的秦半两提高十倍,关东钱市上秦半两贬值十倍,结果也是徒劳。
秦国官营经济下,手持重金并不能自由购买财物,半两钱的实际价值,常以关东钱市作为比照。关东钱市涨价,秦半两则值钱,关东钱市跌价,秦半两则贬值。如此形成了两个价格,一是官市价格,另一个是实际市场价格,也就是黑市价格。
黑市价格对庶民毫无影响,他们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听到黑市价格,但对手持重金之人,黑市价格时刻牵动人心。这些人从来不看官市价,只看黑市价。张苍提高官市价相诱,关东则以压低黑市价相斥,到头来有金之人还是愿意把金银运入关东,而不愿换成一大堆‘贬值’了的秦半两。
明堂内膏烛通明时,赵政才明白什么是信用评级、什么是钱市,他和完全绝望的张苍不同,而是不屑道:“此等五蠹之术,待寡人一统天下,行会钱市,金行银行,一概摈除。寡人只问你,十万金可筹否?”
赵政拂袖,他的发问让站了半天的王绾、卫缭等人齐齐看向张苍。张苍很想说能,能的结果是他可继续为官,以后或许还能成为治粟内吏府的府令,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作为都不挽回市场信心的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禀大王,臣不能也。”
“何以不能?”赵政直视着他,隐隐有些动怒。
“钱市大势皆在关东,臣居于咸阳,无以扭转此势。”张苍连忙顿首。“便是荆国,子钱家未承兑国债之前,信誉亦非三甲而是两甲。万物皆有价,万价显人心,臣无有扭转人心之力。”话以至此,张苍自知太仓令丞是做不成了,他摘下头上的玄端,道:“臣无能,请大王治罪!”
“你……”赵政气急,然而张苍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想留下此人也没有办法留下,故而他暴喝道:“滚!滚出正寝!!”
“大王息怒。”张苍六神无主,丞相王绾刚才一直使眼色让他不要把话说绝,他根本没反应。治粟内吏府从建立到现在积弊已久,上计考核名存实亡,他和大王都希望张苍能割除旧弊,没想到他竟然当面辞官了,大王想留他也没有办法再留。
“大王息怒。”卫缭也道。
张苍已经滚出去了,赵政心中的怒火不但未灭反而越来越大。“寡人何以不怒?寡人不怒,有巨金买马否?寡人不怒,牛马何来?牛马何来?!”
赵政是真怒了。他是一国之君,然而从即位以来便过得非常艰难。等他扫灭国内势力王位稍微安稳点,社稷又不稳了。秦国灭了赵国,但没有灭齐国。地图上秦国的疆域是扩大了,统治的人丁、产出的粟米却变少了。楚国今年便将拿下整个汉中,秦国若不能在今年之内拿下齐国,国家便将陷入危亡。
战争需要海量的士卒,需要无数的物质,更需要数以十万计的牛马,前线的将军全都问后方要,也就是问他要,好像他是荆人巫师,能够变出无数牛马一样。
“大王,牛马若不能于戎胡手中相购,郡县亦有之……”卫缭一边思虑一边说话。上计考评已经无效,但上计上来的数字还是真实的,最少,绝大部分数字是真实的。从这些数字上看,国内筹集十万匹马、十五万头牛,马实难,牛甚易也。
“岂能如此!”卫缭还在说话,王绾已经色变出言。“大王,战事不懈,郡县已无多余牛马,若于国内筹措,国力必将大损。”
“不过七万匹马,十万头牛。”王绾反应如此之大,卫缭不免有些好笑。
“七万匹马用以军,用无马即用牛,国尉可知此需牛几何?”王绾不悦道。“加之十万,此逾三十万……”
“便无三十万牛?”卫缭还是笑,他觉得王绾是糊涂了。“大王,大秦遍行牛耕,耕牛有百万之数,丞相关心则乱,不愿予臣牛。”
秦国很多县邑的耕牛并非农人饲养,而是官府饲养。究其原因,还是牛耕在秦国普及,在关东并不普及。农人喂牛很可能把牛喂瘦,不习惯牛耕的人说不定要把牛杀了吃肉,只能官府养牛。官府养牛,也就不需要每户都有牛,秦国三百多万户丁口,两户一牛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头。调走三十万头耕牛王绾就哇哇叫,卫缭很觉得好笑。
“我大秦耕牛岂有百万!”卫缭笑意未歇,王绾已经冤枉的大叫了起来。“大王,去年今年失却六郡之地,亡九十一县,彼等郡县之耕牛焉有一头运回关中?”
他再道:“赵勇将军开河南地,设三十四县,云中、九原设二十二县,此共调牛十万;赵地久饥,牛马殆尽,易子而死,已调牛十五万。郡县何处寻觅三十万耕牛交予国尉?”
王绾一句质问便让卫缭哑口无言,赵政轻松的面容也再度严峻起来。秦国丢了六个郡九十一个县,郡县仓禀里的积粟、官府内的钱财、啬夫管辖下牛羊……,这些全都没了。
九十一个县当中,除了巫黔郡那四个县,其余县大部分是万户以上的大县,基本可以说秦国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丁口,也就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耕牛。丢掉三分之一,新占领地区又要调拨,以满足牛耕所需,剩下的数量就更少。
“牛马尚有几何?”赵政连忙追问道。
“不多矣。”王绾摇头道。“臣只知去岁已不足百万,仅有九十五万余。马非牛,农人皆不用马,唯官府贵人用马,马或存五万余匹。加之陇西、北地之马,不及十二万匹。”
“马竟如此之少?!”若非出自丞相之口,赵政有些不相信这些数字。特别是马,他十年前全国还有四十多万匹马,每年还外购数万匹马。
“军中尚有牛二十三万余,马十六万匹。”卫缭说出了军队中的数字。“臣以为可征官府贵人之马,如此可得三万匹,剩余四万以牛代之。”
“官府之马皆劣马也。”王绾争辩道。“马行甚速,牛行甚缓,四万挽马以牛代之,此不下十万;官府贵人缺马,亦以牛代之,此又近十万;牛十五万本欲外购十万,此又是十万,如此需要牛三十万。三十万牛用于戎事,农事奈何?”
话说到这里,王绾已经摊手了。他再道:“牛非马,马一年可产一次,一牛从生到死产不过四、五次,若无耕牛,产粟大减,大秦何以战?”
战争发展到这一步,资源已经越来越紧张。塞琉古一切断交与楚国的贸易,缺金少银的楚国便对子钱家妥协。比楚国的情况更加恶劣,秦国新得之地全是资源耗尽的地区,不但没有增加秦国的资源,反而摊薄了秦国的资源。
想到这里赵政不由想起此前卫缭曾反对在河南地的扩张。河南地什么也没有,投入资源开垦河南地,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回报,反而把那些养马的戎胡驱走。戎胡或许不需要盐丝绢,但最少需要铁和布。
赵政答应会慎重考虑牛马征用之后,王绾告退了。明堂上只剩下卫缭。没有什么多余话,赵政只问道:“灭齐非十万匹马、十五万牛不可?”
“冬日济水冰封,输运只能以牛马。”卫缭知道赵政问自己的意思。
“便只能寒冬方能灭齐?荆王已不欲救齐。”诸国不再救齐天下皆知,赵政自然也知道。
“大王,兵不厌诈,若此乃荆人之际,奈何?”卫缭反问道。“前次王翦保大军不失,此可一,不可二。若王翦之军有失,社稷……危矣!”
王翦攻入临淄却又狼狈而退,赵政当时是怒极,然而事后回想,秦军并无数量优势,敌方则是荆王领军。国尉府的认为是,荆王一人可当十万卒,如此说来反而是联军数量占优。王翦之军如果真的尽墨了,秦国社稷或许真的就不保了。
“荆国战舟得以西洲,大河广阔,若无西洲造舟之术,我军只能陆路输运粮秣。输运之外,我不得大河,我军攻齐,荆人击我粮道,大军危矣。且荆人海舟可于……”
齐国靠海,又在黄河济水的下游,不能控制河道是不行的。秦军只能进行冬季攻势,冬季攻势不是扩地拔城,而是消耗齐军士卒。一旦齐人能战士卒消耗完毕,齐国不亡也亡了。
王翦求稳,求稳之侧就是如此。回想王翦灭齐之策之后,卫缭再道:“请大王准臣回府后再想他策,若是能绝荆人舟楫之害,未必不能灭齐。”
“善。”赵政忙道。“若有谋士能出他策灭齐,寡人必将重赏。”
“敬诺。”君臣见不经意对视一眼,看到赵政眼中的期许,卫缭的心紧了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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