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李信已经派人从宛城出发。宛城抄近路到象禾关两百余里,算行程应该到了。不过象禾以东、方城之外属于魏境,很难说秦人连道邑、桑隧都占领了。熊荆是想在秦人占领象禾、道邑这一段之前先行探查,以确定出击的地段。
各师派遣人员外,庄无地和申通这些谋士也要一起前往。谋士中除了天文、地理,还包括一些工卒以及测绘人员。象禾关横断南北,关城两侧两山夹持;经象禾关南下转向东面,也是两山夹持。郢师从西南而来,只能越过西面或者南面的山岭强袭行进中的秦军,这需要精确的测量和探查。
强袭一经确定,当夜百余谋士、近卫便与熊荆一起前往象禾。此时骑军在阳丘以南、象禾以北,距离象禾不过百里,次日便能赶到。比人快一步,申通的鸽讯当日便飞抵郢都,天黑前又传到襄阳。看到熊荆决意要在象禾、道邑之间的山岭地带强袭李信,郦且赶紧找淖狡、鲁阳君商议此事。
“大王何不坚守上蔡?”作战司的计划是鄂师唐师坚守武关,郢师坚守上蔡,新编十二旅虽不堪用,逃卒也多,守在樊襄二城还是可以的。鲁阳君不明白大王为何一定要强袭李信中军。
“不知也。”郦且收到的鸽讯极为简略,并没有说明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只能猜测道:“大泽战后,关东不安,我以为大王……”
“可若大王不测……”鲁阳君再乐观也不能坐视大王以少击众,以身犯险,他完全反对这次强袭。“象禾道邑间全是山岭,秦人行军长径虽长,攻入其中若是被秦人守住山口如何是好?
关东之重,莫过于楚国;楚国之重,莫过于大王。若大王不测薨落,楚国如何?天下如何?不可不可。我以为万万不可发兵,郢师绝不可出襄阳。”
“鲁阳君误矣!”郦且道:“郢师乃大王之师,我等若不准郢师前去,我等之罪也。”
“你我不言,郢师如何知之?”鲁阳君道,目光下意识看向淖狡,希望他同意自己的观点。
“我等若不遣郢师前往,大王亦强击之。不令郢师前去,大王更将薨落象禾道邑之间,奈何?”郦且说道。他是熟悉大王的,知道大王决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
“那、那当如何?”鲁阳君根本没想到这出,被郦且一说又不得不信。当年大王就敢率师奇袭临淄,又出塞迂回数千里到咸阳抢妻,这世间那还有他不敢做的事。
鲁阳君看着郦且发问,郦且则看着淖狡不言。淖狡一直没说话,任大司马十年,他非常清楚熊荆强袭李信的意图。只是,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击杀李信,真的值得吗?
“大司马以为此事……”淖狡不说话,鲁阳君转过头问道。
“大王心意已决,臣等自然当倾力相助。”淖狡回过神。“淖氏之卒将与郢师一同前往。”
淖狡也有私卒,但这支私卒人数不过数百,平时的任务只是保卫大司马府,并不参与战事。听闻淖狡要将自己那几百人也派出去。鲁阳君急道:“若大王不测,楚国亡矣!”
“若李信攻入东地,楚国亦亡!”淖狡道。
“我楚国真已如此危急?”鲁阳君坐不住了,跽坐起来。他一直觉得楚秦两军势均力敌,大泽虽败,但不足以亡国。“十年来,我军数胜秦,又复旧郢方城……”
“十年来,我楚国一直如此危急,而今只是更加危急。”郦且最最清楚当下的局势,这才如此之悲观。大泽之战很可能演变成楚秦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至此楚军将节节败退。
“弗信!我弗信……”郦且是作战司司尹,对他的话淖狡不做任何反驳,鲁阳君焦急之中目光顿时变得空洞,他很难想象楚国一直处于危急之中。
“所复之地不为我用,奈何?!”闷闷不乐的淖狡说了一句,而后又重重叹息了一声。
“唯愿沔水、陇西六师一旅得以返楚。”郦且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管以前是怎么想的,现在重视这个问题都已经晚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沔水左岸那四师一旅突围至羌地,再从羌地撤回巴蜀,安返郢都。
“彼等如何……”淖信点点头,他也忧心这六师一旅。
“以时日计,彼等今夜将强渡沔水。”说话时郦且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行事不正的假君逯杲。这竖子居然敢对自己隐瞒已向南郑传讯、警告秦军将从褒斜道出七盘岭的事情。逯杲不说,后来成思在讯文中委婉提起了这件事,却害得自己在大王面前大惊失色。
息师让出岔口,秦军顺着新辟之道、褒斜道出七盘岭至南郑,这是逯杲算计好的结果。南郑之战楚军士卒奋力,将秦将白林率领的七万秦军打得大败。若不是越师不敌秦人舟师,这七万人最少有一半要死在南郑城北。
郦且难得露出笑容,他知道有逯杲在,息师等师安然撤至羌地的希望很大。不过想到几日之内就靠着阵法让越师战而不胜的秦军舟师,郦且又迅速收敛了这难得的笑容,思索秦人到底用的是什么阵法?
*
“孩子,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郦且思索秦军舟师阵法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昏暗的囚房,语带怜悯的问道。
“老师?是老师……”故道邑狭小,囚房也狭小,作为重要犯人的毋忌被关押在此。
“是我,毋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亚里士多德四世再一次问道。昏暗的囚房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爬了过来,待到近处,借着燎火他看到身上带血的毋忌。
“老师,我、我……”毋忌短发,脸上泛出一些交错的伤痕,胡子全部剃光。
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毋忌,毋忌也抬头在看光晕中的他。目光交错,亚里士多德四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个聪慧知礼的学生,却又发现现在的毋忌与以前的毋忌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他的眸子平静如水,而今那里却透出一种炽热和急切。
毋忌喘息着,回答着亚里士多德四世的问题。“我不能看着、不能看着秦尼毁灭一切……。老师!”毋忌乌黑的手突然抓住隔着的栅栏,他努力的想站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既然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为什么不能给楚尼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与已知世界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为什么一定要帮助秦尼人、帮助他们……”
从毋忌的第一句话开始,亚里士多德四世就知道他还没有解开当初那个心结。本打算耐心的听学生说完,听到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给楚尼人一个机会,他忍不住道:
“楚尼人现在得到的就是公平较量的机会,我说的是他们与秦尼人的战争。秦尼是已知世界的一部分,是希腊文明伟大力量的一个分支,她代表已知世界与楚尼人作战。孩子,你不该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中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差一点、你差一点就让秦尼输掉这场战争!
你不该这么做!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该这么做……”想到自己学生所做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四世突然间变得非常愤怒,这是他第二次遭遇背叛。他的拳头紧紧攥着,口中吐沫横飞。
“秦尼王对你的行为非常气愤,他认为你是楚尼人的间谍,你的图谋是帮助楚尼人赢得战争。如果不是考虑到你是一名希腊人,他将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处死你……”
亚里士多德四世滔滔不绝,如同狂风暴雨,然而这些风暴瞬间就停息了。
“我是夏人,不是希腊人。”毋忌说道,声音平静而灼热,像一团默默燃烧的火。
“什么?你说什么?”亚里士多德四世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老师,我说我是夏人,我确实在帮助楚尼海军,希望他们能赢得胜利。”毋忌并不惊讶老师的错愕,反而微笑起来,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做出与扶苏完全相反的决定。
“你会死的。如果你不是希腊人,你明天就会被秦尼王处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警告道。
“人总会死的,老师。”毋忌笑了起来。
“可你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秦尼人已经胜利了,秦尼很快会击败楚尼,统治这片土地,你的死毫无价值。”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毋忌的死志,喉结耸动中,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劝说自己的学生回心转意。
他不想毋忌死去,这会让他和秦尼人变得无法沟通。更严重的是,他费尽半生心血的研究也要告于失败——他收毋忌为学生正是看中他的蛮族血统,他一直认为不管是什么蛮族,只要学习了先进的希腊文化,都会变成文明人,会终生以希腊文明为荣。
现在毋忌宁愿死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希腊人,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这件事如果传到希腊,全希腊、甚至整个已知世界的学者都会嘲笑他。不会有哪个学园会聘请他,更不可能凭借现在积累的声望成为继厄多拉塞之后、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下一任馆长,哪怕托勒密三世已让他的使臣委婉转达过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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