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色如同战亡士卒的脸,医营送出尸体的担架回去时将熊荆带回到了医营。此时沙海大营的秦卒不再鬼哭狼嚎,整个营垒看不到什么灯火。回帐的时候,昃离有些惶恐的往秦军营垒方向望了望,心有些发颤。可想到明日就可以离开此地,他又稍稍的安了安心。
亮如白昼的小帐内,穿刺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妥当,不过这一次昃离没有亲自施术,而是让突施术,他在一边监督指点。穿刺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仍有许多致命的细节。昏迷中的熊荆不再平躺于榻上,而是半卧在一张斜斜支起的长椅上。本次穿刺之处选择在左腋下,因此左臂被一个医仆高高抬起。
找准第七、第八根肋骨的位置进行消毒,中空的钜铁细针深深刺入皮肤,穿透壁层胸膜时,针尖遇到的抵抗突然消失,针扎进了胸腔。针末接上最原始的注射器,殷红的积血顿时流入管内。钜针并不接着抽吸积血,而是拔出继续穿刺——虽然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是大致的穿刺位置,可为了达到最低积血液面,需要数次穿刺探测才能确定最终的穿刺位置。
突不断降低钜针穿刺的位置,一直穿刺到第八、第九根肋骨之间的一个部位,玻璃管内才没有积血流出。这时的突已汗流浃背,他示意医仆擦掉自己额头的汗珠,重重吸了口气。看到突如此吃力,昃离眉头紧拧着,见他转头看向自己,一怔之下又连连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确定位置是手术的第一步,确定位置之后要做的便是用锋利的钜刃横着切开穿刺处的皮肤,再用粗大的铁钳分开肋骨上的肌肉层,挤开肋间肌将引血的银管刺穿胸膜腔。钜针穿刺胸腔已是剧痛,铁钳错开肌肉层的时候,熊荆身体禁不住发抖。
突大吃一惊,昃离比他更镇定,喝了一句‘制!豪麻汁’,医仆按住熊荆的同时,一整杯豪麻汁又灌入熊荆口中。手术中断了一会,待到熊荆呼吸平稳,插入肋间的银管才狠狠刺穿胸膜腔,深入胸腔。这一刺熊荆全身猛震,之后才渐渐安静。
‘呼……’仿佛从水里捞起的一般,汗水流入眼眶,突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不是没有进行过更危险的手术,可那些都是普通士卒,最多也是妫景那样的将军。想到自己施术的对象是大敖,他未施术人已高度紧张。昃离懂得这种心理,突的手法非常笨拙,他仍然不断的点头,给他以鼓励。看见胸腔内的积血通过银、皮管流入封闭的盛血瓶,他悬着的心再度放下。
积血不是流出一瓶,而是流出数瓶,总时间超过四个时辰,流出的积血大概在八百五十毫升。随着盛血瓶一瓶瓶装满,熊荆的肺叶终于不再被积血压迫,呼吸渐渐平复。等积血流尽,拔出引血银管缝合刺口,天几乎就要亮了。
一直静观手术的鲁阳炎看到天亮忽然问道:“大敖西去,若有人识得大敖如何?”
鲁阳炎问的只是小事,这种小事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昃离现在考虑的是内出血,如果内出血一直得不到制止,腹腔内的积血终究会变成脓血(脱离循环的积血很容易滋生细菌);而一旦变成脓血,就意味着整个胸腔出现感染。蛆虫可以治疗创口感染,但蛆虫只能治疗外创感染,没办法放入胸腔治疗胸腔感染。那时候只能靠身体硬抗,扛过去还好,抗不过去……
“医尹……”昃离想着命悬一线的熊荆,根本没有听到鲁阳炎的问题。鲁阳炎再问时,准备好的冰块在突的示意下取了出来。这些冰块敷在熊荆脸上,小半个时辰就可以造成严重冻伤。冻伤会使皮肤红肿,只要不说话,再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帕罗普斯再度出现在医营时,看到的熊荆就是脸部全被冻伤肌肤发红的熊荆,他对看这个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有些不满,谁都不希望带一个重病号上路。
“他说这是巫器士兵的方阵司令,如果不带上他,士兵宁愿不去埃及。”粟特人转译着昃离的话。炮卒营长和马其顿编制中的营长不是一回事,马其顿军队中的营长(Xenagos)只相当于楚军的卒长,麾下有两个连(Taxis,相当于楚军步卒中的偏),指挥一个十六乘十六的小方阵。这和楚军的卒一样,是最小战术单位。
按楚军编制,一个卒配一门火炮,炮长等于马其顿的营长;四门炮组成一个炮连,连长相当于马其顿四个营组成的团长(Chiliarchia);四个炮连组成一个炮营,相当于马其顿四个团组成的大方阵(即楚军的一个师),指挥官被称作方阵司令(Phalangiarch)。
不过马其顿的步兵师是由两个方阵构成,指挥官被称为双倍方阵司令(Diphalangiarch),这才相当于楚军的师率。另外马其顿还有四倍方阵司令(Tetraphalangiarch),相当于楚军的军率。炮卒营长所对应的方阵司令,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旅长。
编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编制本身就是军事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整个指挥体系的基础。不敢马虎的粟特通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清这名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原来是一名方阵司令。
帕罗普斯对此大吃一惊。和近现代南美、非洲上校成为军阀们的敬称一样,在马其顿军队中,团长也是一种敬称,会被用在各种官阶的人身上。出现比团长还高一级的方阵司令,这当然会让帕罗普斯吃惊,仅仅在昨天,他还以为昃离嘴里的炮卒营长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Xenagos,没想到竟然是一位Phalangiarch。
“Phalangiarch?!”帕罗普斯看着担架上的熊荆念叨了一句。
“是的。Phalangiarch。”粟特人确定自己的翻译没错,“在楚尼军队中,这名指挥十六部巫器的指挥官,他的地位和Phalangiarch完全相同,是真正的楚尼贵族。”
“他叫什么?”帕罗普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粟特人的解释。
“他叫……”粟特人看向昃离,昃离马上说起熊荆身牌上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不生病。”
“不生病?”帕罗普斯念起这个古怪的名字,复念数次才牢牢记住。此时一百名炮卒皆已出营,他们仰首挺胸的列出了整齐队列。医营其余的伤卒看着他们,想到这些诶同袍要迁到数万里外的西洲,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楚国,一时间潸然泪下。
“操夷矛兮披钜甲,炮声隆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楚歌不知被谁高唱起来。唱到最后‘……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包括列阵待行的炮卒,两千人多人放声大哭。
“行!”昃离熟悉楚人的性情,他们并不服气自己的战败,他们更不相信大敖已死,他连忙建议帕罗普斯速行,生怕这些伤卒一时激动又高呼‘亡秦必楚’或者喝骂‘吕政’。
一群战败了的满身伤痕的士兵,他们昂首挺胸的列队,毫不气馁的高唱自己的军歌。帕罗普斯虽然是埃及使臣,可他也是马其顿人,他的祖父曾是亚历山大银盾部队中的一名‘团长’,他能读懂只有军人才能懂的语言。他压下自己又是惋惜又是庆幸的心绪,点了点头道:“前进。”
埃及得到一百名炮卒、十二门火炮;巴克特里亚得到二十名炮卒、四门火炮;另外还有得到两门火炮、十名炮卒却不知道如何运回塞琉古的塞琉古人,和得到十名炮卒也不知道该如何运回迦太基的迦太基人。
埃及和巴克特里亚是盟友,一百二十名炮卒,十六门十斤炮(虽然帕罗普斯强烈要求得到口径更大的六十八斤炮,可惜这种火炮早已被王翦藏起),编在一起先前往巴克特里亚。抵达巴克特里亚之后,已经属于埃及的百名炮卒和十二门十斤炮将从北方商道经黑海进入地中海,最后抵达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
为了防止楚军炮卒逃脱,秦军本来要将这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全部黥面,这种举动遭到帕罗普斯和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一致反对。士兵从来都是高贵的,只有防止逃脱的奴隶才会烙印黥面。一群黥面的奴隶与马其顿士兵、希腊雇佣兵并肩作战,显然很不合时宜。
‘巫器工匠’既然已经赠予给了埃及、巴克特里亚两国,那他们就不再是秦国的俘虏。负责护送的秦军二五百主苪获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并不担心这群荆人在大秦境内逃脱,他只是担心离开大秦前往大夏国的路上他们会逃脱。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丁巳日,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在秦军步卒和巴克特里亚骑兵中队长扎拉斯的押送下,离开沙海以西的楚军营垒,南下前往榆关,经榆关、华阳、成皋再行向函谷关。在他们启程的同时,大梁南北两城同时打开了自己的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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