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在欢好的时刻,马车也在前行。天亮时联军早已抵达临淄西面的秦原,各师旅很快率人接替了秦军留下的东西,辎重、车马、粮秣、营帐。全部都是现成的,五十多万人的营帐住进十七万人绰绰有余,中军大帐正好做了熊荆的幕府。然而熊荆从早食开始就不在幕府内,正午前田宗、田合、牟种前来婉言回绝时,没有见到熊荆。
“敬告大王,齐国伐楚乃齐国无道,然此乃秦国逼诱所致,经此一次,寡君已知若想存国存社稷,当与邻交善,不可轻伐他国。不然,他国伐齐,无人可救。”田合坦然。
“无人可救?”熊荆诧异,“秦国不救齐国?”
“敢问大王,若齐魏伐楚,大王愿秦人入境为救否?”田合问道。“齐人劫难,皆华而不实、务虚好名所致。灭中山助了赵国,灭宋惹怒了魏国和楚国,灭燕乃使盟者成敌,非是如此,齐国怎有今日?
齐楚本该盟好,永不攻伐。于齐,楚国可牵制魏国,于楚,可全力攻伐秦国,再无后忧。然两国先君皆不重齐楚之盟,不然,楚无垂沙之败,齐无灭国之祸。天既再赐良机于齐楚,臣请大王重之慎之,臣亦请寡君重之慎之。”
田合之言很对众人的胃口,楚国当年之败就败在外交上的犹豫。一会倒向秦国,一会又倒向齐国,犹犹豫豫,难以决断,最终两头都没靠着,致使秦国背信与齐魏韩三国一起伐楚。
“大夫此言有理,可惜大夫不是齐国国相,若齐王不听大夫所谏……”关键还是信任,不伐齐国可以,可怎么保证齐国不再伐楚。
战国之时,不要说会盟,就是交质都不可信任,条约是用来撕毁的得到了最充分的诠释。熊荆屈光犯难的事情,田合也无言以对。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局势,谁敢能保证自己、对手能信守当初的承诺?
“此有何难?”田合的随从突然出言,“小人闻可嘉公主与大王年岁相仿,公主又备受寡君宠爱,若大王娶可嘉公主为后,齐楚两国必再无攻伐之事。”
“联姻?”熊荆面色大讶,齐人果真什么都能想,他还未龀就要娶齐国公主。
“大王,可嘉公主乃齐王爱妃所生,素爱之,视为珍宝。”屈光其实也有联姻之意,但大王年龄太小,这种提议他是说不出口的。
“敬告大王,臣以为可行。”右史和靳以也表示赞同。会盟靠不着,质子也靠不住,联姻还是能管几年、十几年的。
“不佞……咳咳,”熊荆脸上全是难色,他已经说过要娶芈玹为王后,怎能又娶个齐女。“不佞年幼,怎能娶王后?再说,此事当禀告母后。”
“大王勇武之名遍传天下,世人皆以大王为英雄也,无人视大王为童子。再则,纳征完,请期可定于十年之后。婚前可嘉公主先回齐国,再嫁楚国。”那随从馊主意一个接一个,但不管是田合还是屈光,都频频点头。
“此事,此事,”熊荆更是犹豫,“……还需母后定夺。”
“大王,太后虽在郢都,可飞讯相询也。”屈光进言道,随机又小声相告:“臣以为当与齐国联姻,楚国万不能三面为敌。”
东线、北线、西线,这是楚国此下面临的情况。亲秦还是亲赵是一个问题,亲齐还是亲魏更是一个问题。魏国既然对秦国死心塌地,那楚国就要交好齐国,在外交上反包围魏国。屈光三面为敌之说让熊荆心中一震,下意识点下了头。
“臣贺喜我王!”回到齐军幕府的田合满脸笑意,一开口就报喜。
齐王田健看着他急道:“可是楚王愿与寡人会盟?”
“然也。”田合高声揖道。“楚王更欲娶可嘉公主为后,以使两国永罢攻伐。”
“何言?”田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娶可嘉为后?!”
“荒谬!”后胜吃惊之余又是气恼,他感觉田合抢了自己的风头。“可嘉公主年不及五岁,怎可嫁人为后?”
“国相勿急。纳征毕,请期当在十年之后,待公主及笈方嫁与楚王为后。”田合解释道,田健正待松一口气时他又道:“然此十年间,请可嘉公主质于楚国。”
“田合!你欺寡人否?”齐王怒了,可嘉公主是他的心头肉,如此年幼便要质于楚国,他万万不能答应。
“王兄,”弟弟田假进言道:“可嘉质于楚国总好过升儿质于楚国。”
“然也。大王,可嘉公主质于楚,好过太子质于楚国。”田洛也道,他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寡人宁愿太子质于楚国。”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想到太子田健就恨不得废了这竖子。
“大王,臣见楚王时令韩终随行,韩终与臣曰:楚王华气内敛,圣王之相,若能与我联姻,齐有后福,国祚可延及万世。”齐国地处赢海,崇神仙出术士,田合谒见楚王时带了术士韩终,正是韩终提议两国联姻的。“大王万万不可小觑楚王,未龀之人便可连败强秦,若待其加冠,天下岂非仍其驰骋。公主为楚王之后,齐国必承其荫,此我齐国百世之基啊。”
齐国本有五都,临淄、高唐、平陆、即墨、莒城,可现在只剩临淄、高唐、即墨三都。即墨大夫的份量可谓不轻,确切的说穆陵关以东所有城邑皆归即墨大夫管辖,全然有别于三晋、秦国的郡县制,也有别于楚国的县邑封君制。
即墨已经靠近东莱(胶东),比临淄更信方术之言。田合就想在会盟的基础上再与楚国联姻,他深信齐国不会吃亏,群臣自然也赞成。齐王年过四十,公主有二十多个,嫁一个公主给楚王有何不可?如此齐王做了楚王的岳父,齐王的辈份硬生生高了一等
——辈份很重要,会盟时谁先登台谁后登台、盟书上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都是非常讲究的事情。很多时候为了这个次序会盟诸国要争好几个月。本来是楚王先登台了,现在齐王成为了岳父,那就应该由齐王先登台、持牛耳、先歃血……
大臣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他们最关注、也最拿手的东西,力求为本国争得颜面。齐王田健则愁眉不展,赵国那边没有消息,其实不用等赵国的消息就知道,已经与秦国会盟弥兵的赵国不伐齐就伐燕,秦国是虎狼之国,赵国就不是虎狼之国?
合纵攻秦那次,赵人说伐齐就伐齐,没有任何理由。自己此时移兵穆陵关,若真没和楚王会盟,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不说赵国,说不定燕国也会一起出兵。秦国靠得住?秦国靠得住,也要给秦国足够的好处,不说平阴以西那些城邑,说不定历下(济南)以西都要归了秦国……
一边是国家社稷,一边是爱妃的宝贝女儿,田健真是悔青了肠子,自己去年怎么就伐楚了呢?小人,全是那些小人唆使的,尤其是大将军田洛。
“禀王后、令尹,大吉也!”郢都若英宫,太卜观季敬告着卜筮的结果,还呈上了繇词。
“臣恭贺太后。”令尹深深一揖,“大王得齐乃得一大援,他日楚国若有事,可求告于齐。”
在赵妃心里,儿子肯定是要娶一个赵国公主的,对齐国公主自然排斥,但令尹说赵国已经和秦国会盟,今后不再救楚,万一有事,只有齐国可相救,但这还不是关键,真正让赵妃勉强同意的是另一句话:国有乱,齐国可救之。
郢都开外朝朝国人在即,各县各邑的国人一到,几乎全是批评的声音:誉士杀人不死就不必说了,这是不仁;‘赶’太傅荀子、天下士人离楚,这是不义;拒绝与赵国会盟,使得秦魏伐我,这是不智;县邑选国人而商贾出钱买简,这是不明;
不仁、不义、不智、不明,这是实打实的昏君了,更有儒者猛烈抨击楚王未冠而政,自称蛮夷,此是大逆。这些多是口舌上批评,但出身赵国王廷的赵妃仍担心国人暴动,儿子王位即将不保。娶齐女就娶齐女,以后立赵女生的王子为太子就是了。
“便如此吧,”赵妃显得有些慵懒,少妇自然外溢的娇媚让淖狡、观季两人不敢直视。“然齐女入楚,未与大王成婚,两人不可相见。”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齐人术士想出来的联姻很是大胆,楚国的臣子并不大胆。“臣以为齐国公主当住于下邳,或是彭城,以免与大王相见。”
“善。”下邳也好、彭城也好,都隔郢都好几百里,赵妃对这个处置很满意。
“既……”淖狡抬头看了赵妃一眼又迅速低头,“太后若无事,臣请告退。”
“臣告退。”观季也揖道,他与淖狡一起出宫。
“何人出的主意,真是……”王宫不行车马,步行中,观季想起大王要娶王后就想笑。
“还能有何人,是一个齐国方术出的主意。”天热,淖狡摸了把汗,又道:“也罢。与齐人联姻日后我楚国东面可无忧,马匹也无忧,可专心对付秦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