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三头凤旗的五彩王舟驶过梓邑后,便徐徐进入魏国上蔡。烈日炎炎,上蔡郡郡守公孙卯一直在边境上等候。王舟一入魏境,他便恭敬地靠上去问安,小心地送上些精致的糕点和水果,然后才命令舟师前前后后,簇拥着王舟驶向上蔡城。
本来是前往宛城与父亲相会,走到息县王命又来,说是军情紧急,要自己不去宛城而去上蔡。王舟从息县东下拐入汝水。舟行之时,凉风徐徐,王尹由出宫时又带了许多窖藏的冰块,舟上丝毫不觉炎热,焦躁的是芈玹的心。
她未曾细想父亲为何会成为秦使,也未曾想他怎么又入了魏境,她只在想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只在想咸阳无法割舍的一切,以至于上蔡码头与父亲相见时,她已哭成了泪人。
“玹儿已是楚国王后,竟如此啼哭,太失王后懿范了。”熊启在她耳边轻声取笑,芈玹听罢一时哭笑不得。
虽然还在告庙,可芈玹衣食住行已和王后无异。想到自己不再是芈家的女公子,而是楚国的王后,她不由止住了眼泪,用楚纸扇挡住哭红了的眼睛,问道:“家中王父安否?”
“安。王父安也。”芈仞也是老泪纵横,他早就没了秦使的仪态,只是一个即将嫁出女儿的老父。“你王母,母亲也无恙。只是你王母啊,每日皆念你,言荆蛮将你抢走,日后必要受苦。见你父我入楚,便嘱人做了几套夏衣,要你父我带来……”
华阳太后芈棘是姑母,芈玹还有一个祖母。这个祖母平日对里这个孙女不假颜色,听闻她被楚人抢走却日日念叨。芈仞说着,仆人就奉上来几套浅色的深衣襦裙,手抚着这些衣裙,芈玹又忍不住落泪。
“拜见……拜见王后。”衣裙奉上后,翠袖、修竹这些昔日的侍女也纷纷上来行礼。她们不敢再喊芈玹女公子,只叫她王后。
“你等……”在楚宫,芈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前的侍女忽然拜在身前,她忍泪笑起。
“彼等也日日念你。”芈仞看着女儿,“想到你在楚国谁也不识,我便允她们来了。”
“谢父亲、谢父亲。”芈玹抹泪急道。
“王后也不谢我。”芈玹又哭又笑,熊启站在一旁好无趣。芈玹真要谢他时,他又将她拦住,指着更无趣、尴尬的郡守公孙卯道:“还应谢过公孙郡守。”
公孙卯本是武将,去年秦国吞并韩国后,魏王速速将原来的郡守撤掉,让他做了这上蔡郡郡守。刚才芈玹父女相见,他只能立在一边陪笑。熊启让芈玹相谢,他连忙避让,道:“岂敢岂敢。敝人奉寡君之命以迎大楚王后、大楚外舅、大秦丞相,此甚幸之至、甚幸之至。来人!还不将贵人迎入府中。”
对贵客说话低声细气,一转头看向身侧,公孙卯就尽显武将本色,扯开嗓子撕喝。早就等候在一边的仆从连忙上前伺候。
“公子,那便是楚国王后……”上蔡城墙一角,女墙上漏出一张稚气的脸。脸上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对着青铜打造的陆离镜,看着码头上不时遮脸的芈玹。她声音顿了顿,应该是看清了芈玹的容貌,声调忽然就高了起来:“啊!王后美夫。”
芈玹一旦换上王后的装扮,见者没有说不美的。公孙嫣正是因为芈玹太美,才把陆离镜抛下给爰乙。
一个闯入自己家里,杀死自己家臣的强盗;一个英俊有礼,怒则伏尸百万的君王,这两个人在她的世界里居然重合为一个人。
每当听闻大王要把自己献给这个人时,她都会脸若冰霜,然而在这冰霜下面,却是滚烫到湿润的身体。她不时梦到自己嫁入了楚宫。当然,她不是王后,只是一个卑微的少使。可惜的是,没过几天季父就不再提及此事,陪伴她的只有那只白玉珏。
据说楚王爱玉,一些遭贬的臣子逐出郢都后皆在边关等待王使。若王使送来的是玉珏,珏者,诀也。那臣子只能黯然出境;若王使送来的是玉环,环者,还也。那臣子可以重返郢都。当日他送玉珏给自己,意思就是再不相见了吧?
侍女爰乙举着陆离镜赞美王后芈玹美丽时,公孙嫣玩弄着手里的玉珏,想着谁也猜不透的心事。她瞬间决定以后再也不带这只玉珏,也不打算拿着它去求他。她要把它埋起来,葬在坟墓里。
众人的簇拥中,芈玹上了车驾,爰乙再也看不到她了。“返府吧。”公孙嫣若无其事。
“公子,楚王后甚美甚美。女子是否甚美便可做王后?”爰乙是一个还未及笈的丫头。她不知道如何描绘芈玹的美貌,只能不断的说甚美。
“今后不要再言楚王后如何如何……”公孙嫣突然瞪着她道。在她在发愣时,又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暖和:“王后乃一国之后,非众人可言说。”
“唯。”公孙嫣语调缓和时,爰乙才感觉到害怕。她是庶民之女,即然是庶民,又岂能议论贵人?爰乙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想不到,仅仅过了一日,她又不自禁说起楚王后。
“公子?公子、公子、公子……”仿佛遇上盗贼的爰乙面无人色,她从室外急闯了进来,双手屈而外张,像是无力的投降。
“何事惊慌?”侍女虽然懵懂却很听话,公孙嫣以为有人欺辱了她。
“是……”爰乙脸上没有半点被欺辱的表情,而是一脸的惊慌焦急,焦急的流出了眼泪。
“是何事?坐。”公孙嫣从未见过她这个模样。她从矮榻上起来,抚着她坐下。
“是、是……”爰乙不及抹泪,她急得想把刚才听到的话全部告诉自己的主人,怎奈惊慌让她忘记了言语,不知如何启口。公孙嫣见此并不再问,而是拍了拍她的背,又让她喝了几口浆,她的惊慌才平息了下去。
“公子,”爰乙刚开口又有些颤抖,公孙嫣握住了她的手。“是楚王后,楚王后要鸩杀楚王……”
“你……”鸩杀二字让公孙嫣浑身一震,她强自镇定,斥道:“胡言!”
“公子,爰乙听得真切,绝非胡言。”爰乙忙跪拜,连连顿首。
“你从何处听来?翚舞宫否?”公孙嫣深吸了口气,她大致猜到爰乙刚才去了哪里——上蔡本是蔡国王城,后寝的宫室仍在使用。季父将楚王后迎入王城,就住在那翚舞宫。
那幢宫室本是王后正宫,只是蔡国已亡数百年,宫室虽然在使用,但房室崩坏,修补后亦坏。前几日说是楚国王后要来,府吏工匠只能匆匆在破墙处榫上木板,又在木板上粘了几层楚纸,最后挂上帐幕。爰乙必定是好奇,偷偷去了翚舞宫。
听闻公孙嫣的问话,眼睛瞪大的爰乙一个劲点头。在伺候公孙嫣之前,她是上任郡守的僕臣,翚舞宫当时住着一个性格怪癖的燕女,是郡守的老妻。
“你不漏一字,将窃闻之语皆告于我。”公孙嫣心脏颤了颤,如此说道。
*
芈玹与父亲相会的这一天,熊荆已在上洛城中。他最终采纳了斗常等人的建议,不等工兵疏通丹水,除驻守商邑的两个师外,其余楚军皆弃舟上陆,携五日干粮,从竹林关徒步赶赴三百六十里外的蓝田。
情况并不容乐观,等他赶到上洛的时候,秦岭北麓两条谷道上的栈道皆被烧毁。栈道烧毁也就罢了,秦军还在蓝水、流峪水出谷的地方修筑堤坝,将山水挡在山涧——赵政在正朝上宣布: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当日就有谏言烧毁栈道,筑堤积水。
夏日本就多雨,秦岭以北的谷道很容易水涝,之所以架设栈桥,正是因为要避开水涝。现在不但烧了栈桥,还在谷口筑坝,好好的两条谷道正在慢慢变成水库。
“禀大王,两道已弗能行也。”成夔和斗藏两天前就跟妫景抵达了峣关,一些人正高兴秦人连峣关都不敢守时,北面和西北都燃起了大火,峣关道,以及峣关道北面的流峪道长达几十里的栈桥全被秦人烧毁。
“水已漫至何处?”斗常问道。此时诸人正对着一个偌大沙盘,沙盘上的沙子用蜡凝固,勾勒出秦岭北麓的地貌。这样的东西斗藏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看着沙盘满是错愕。成夔当然认识,军校里有一门课正是制图。
“彼处。”成夔指着最北端的流峪道某处。
如果以峣关道、流峪道为外缘,那沙盘上展现的秦岭就是一只脚跟在西、脚尖朝东的皮靴。峣关道从靴尖顺着鞋底往西,然后顺着靴筒往北,出谷五里就是横拦在面前的霸水;流峪道则是靴尖顺着鞋面往西,再转折沿着靴筒往北,出谷三、里也是霸水。
秦军在狭窄的谷口筑坝,峣关道从靴底中间开始全是积水;流峪道从靴面转靴筒转弯处开始,也全是积水。更让人想不到是,峣关道北面唐时才修通的石门道,竟然也筑起了坝,秦军这是要把所有可能行军的谷道全部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