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夜走近时,她侧过脸,朝他微微一笑。
“陛下来得正好,一起送送阿乔吧!”她轻声说道,神色显得十分平静。
她怀里抱着乔渔的尸体,面前则是一座柴堆。
“你要将他在这里火化?”李长夜有些意外。
钟迟迟点头道:“回京之路坎坷,带着不方便,不如就地火化。”
李长夜微微一怔。
她什么也没问,看似什么都不关心,原来对局势看得这样清楚。
“朕确实要先去一趟益州,但你可以先带阿乔回长安——”
李长夜抚上她被夜色沁得冰凉的秀发,怜惜地搂住她双肩,轻声道:“还是欧阳和阿扶陪你回长安,就你们回去,无论长安形势如何,不会有人伤你。”
她抬起脸,眸光清澈动人。
“陛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的声音温柔极了,眼中的光美得令人心颤,“于我而言,再没有比和陛下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迟迟……”李长夜捧住她的脸,双手微微颤抖。
不知说什么,想吻她,最终只是抵住她的前额,叹息道:“迟迟,我……”仍旧不知该说什么。
钟迟迟抿唇一笑,道:“陛下有话也等会儿再说吧!我要送阿乔上路了。”
李长夜却突然隔着乔渔将她抱住,低声道:“不必这样的,不必……我们可以带着他,没有什么不方便,独孤荣都死了,益州乱不起来,长安也乱不起来,我——”
“陛下!”钟迟迟打断了他,微微一笑,“陛下不必在意这些,我不在意,阿乔也不会在意,人都死了,尸体已经没有意义了,何况火化成灰,我也是带着他!”
她见过死魂,都是浑浑噩噩的,只凭着一丝执念,去寻找自己牵挂的人。
牵挂的都是人或物,从来不包括自己生前的身体。
李长夜终于松开了她。
她抱着乔渔的尸体走向柴堆,脚步没有什么犹疑。
放下后,退回原地,接过欧阳徐递来的火把,扔了过去。
她没有扔在他的身体上,那火把有些重量,她不想砸到他。
火苗从他脚下燃起,慢慢地向他双脚吞噬。
卷到他身上的一瞬,她猛地攥紧了手心,咬紧牙关,止住上前将他抢出来的冲动。
火焰吞没了他的脚,小腿……直至全身。
眼泪突然大颗涌出,她最终没有看到他的脸被吞噬的瞬间。
并没有她以为的不在意,并没有她以为的不重要。
其实很在意,其实很重要。
其实她真的很想留着尸体,其实她真的很想救他。
其实她真的很想他活过来……
“李长夜……”她轻喃道。
他紧紧抱住她,低声应道:“朕在。”
“阿乔没了……”眼前一片模糊,只余火光耀耀。
那个天真笨拙的少年,是她脱离杨月眠后捡到的束缚,让她不至于失控,让她有了柔软的牵挂。
每个人都只看到她救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救赎她的……
……
夜幕,火光。
一个玄袍风流,一个白衣绰约,相依相偎的画面十分美丽。
崔离静静地看着,等到皇帝陛下悄悄抬起一只手,朝后挥了挥,便低声道:“都回去吧!”
冯沐晨率先带着人退下。
崔离转了半身,看到身旁的人一动不动。
李初生了一张十分少年意气的脸,朝气蓬勃,笑起来尤其耀目,先帝朝时,曾与韦知言并称为“长安双壁”。
但此刻,却如蒙了一层灰。
崔离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也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怔怔地、失神地望着前方,夜深如雾,星眸黯淡。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崔离低声吟道。
李初身子一震,仿佛大梦初醒,茫然地转头看他,眼神一点一点聚起,神色一分一分淡下。
最后牵起唇角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转身:“走!再陪兄弟喝一场!”
……
天将明时,钟迟迟终于将骨灰分拣入罐,封好抱在怀里,抬起头,看到对面的皇帝陛下手上、脸上、衣上,都如她一般沾满尘灰。
看着既不威严也不风流,甚至有点好笑。
她“噗嗤”一笑,抬手在他鼻子上抹了一下,道:“我好像听到谁说,要与众将士不醉无归的?金口玉言呢?”
他眉眼弯弯,也往她鼻子上抹了一下,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经醉了,谁有意见?”
钟迟迟咯咯直笑,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向营帐区走去。
刚进入营帐区,便见两人迎面走来,目光掠过时,钟迟迟下意识一顿。
那人咧嘴笑着,双眸亮如星辰,还是当年俊爽模样。
只是那双眼睛看到她时,再没当年那般不加掩饰的热情和喜悦,只微微一滞,便挪开了。
也许是喝多了,他身形晃了晃,笑容愈盛,迎向她身边的李长夜。
“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不去歇着?”李长夜笑道。
“将士们刚散,我和阿离来看看陛下回来没?”他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便是钟娘子?久仰了!”
钟迟迟没有回应,摸了摸鼻子上的灰,仰起脸,皱着鼻子看着李长夜。
李长夜笑了笑,对李初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都去歇着吧!”
李初含笑低下头,恭送皇帝陛下与他的女人远去。
“你不认识她?”崔离轻声问道。
他抬起头,哈哈一笑:“不认识!”摇摇晃晃离开。
回到营帐内,蒙昧光线中,他打开一只箱子,挖到最深处,怔愣半晌,拿出一只小小的木匣。
打开,粗陶的碎片上花纹断裂。
他拿起最上面的两片,轻易地拼出了一个“钟”字。
十月的秦州,北风呼号,她冷得不想出门。
他拉着她去窑洞玩,火炉里的火映得她双眸晶亮。
她做了一个陶埙,他偷偷在上面刻了一个字,烧好后强行占为己有。
她偏过脸装作不在意,却悄悄红了耳根。
阿钟,你果真心里没有我,便当作从未相识——
她从小腿腹上解下他亲手绑上的匕首,连着刀鞘一起朝他掷来。
陶埙碎裂一地,至今不能愈合……
碎片落回匣子里,仿佛又撞出了一丝裂痕,他合上盖子丢了回去。
闭上眼,往后一仰,躺在了地上。
阿钟……
你既无心,我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