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方地平线下的光,一寸寸升起,风里忽然沁出一阵土地的香气,好像大地在呼吸。莲意过了那阵困劲儿,难受得不厉害了。
卫齐竟然又春风秋月地未曾开言先叹气,似乎有无限惆怅似的。其实故事讲起来,也不算太复杂,“您竟然不知道——咱们金侍卫当年在北境,赶上了一件大事儿。庄王世子三年前的秋末、出去打猎的时候,遇到罗刹那边游荡的匪帮,那些人半官半匪,偶尔是要给他们皇帝当兵的。结果犯了性,袭击了邸下。金北就在其中。”
莲意想起桃花甲上的伤痕,摸了摸自己身上,“打起来了?”
“嗯,不过金北保着世子奋战脱身,但是世子妃邸下,被罗刹匪帮抢走了。”
“啊?”
庄王陈栩是皇帝陈确的堂兄,其世子陈逢比太子陈舆还大半岁,娶的是北境豪族陇忠高家的嫡女高所欢。
皇帝陈确,与曾先后当过皇帝的大皇兄、二皇兄,都是先皇高皇后所生,这个高皇后也与高所欢是亲族关系。
世子好容易把出猎的队伍集合起来,休整好了,惊魂初定,却知道了世子妃被劫的消息,登时口吐鲜血。金北纵马北去,单骑入了敌境。
庄王府设在镇北城,城内、府中,很是忙乱焦灼了一番,为世子疗伤的同时,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关于金北或者世子妃高所欢的消息。
打猎的时节过去了,冬临北境,连天色,也长长久久地半昏着,太阳不肯落下去。城里的人都在准备买食材熬制腊八粥的时候,一队人马出现了。
打头的就是金北。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寻找所有线索,爬冰卧雪,竟然锁定了来去无凭的罗刹匪帮,跟踪了他们几日,又收买说服了几个半盗半商的皮货贩子配合他,夜袭匪营,救出了世子妃,并且跨越严冬的草原,回到镇北城。
整个城市与王府一片欢腾。但这个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匪帮头子向他们主子怂恿一番,罗刹大兵压境,并不宣战,却围住镇北城,并且不断派小股部队袭击大平朝北境的各个村落、兵站、商镇。
陈确这边给的指示是,我朝照猫画虎,也不宣战,但拒绝谈判,谁来打谁。
这个卫齐,是个讲故事哄女孩子的高手,各种人物、各个情节说得详略得当、清晰明确。当莲意听到金北带回庄王世子妃的时候,心里狠狠地一紧,认为再接下去就是高所欢爱上金北的故事了。
结果,卫齐话锋一转,情节走到了两国相争上。
随着情节,夜训的两个人,正好转到了采萼楼下。
他们不约而同看看朝晖里的高楼,面对着小宫门,发着辉煌逼人的光。
卫齐继续说下去,“自然,您的金侍卫,也要带兵出战。没想到阵前搏杀之际,罗刹国带兵的伊璧娜朵公主,看上他了。”
“哈?”莲意小小惊呼了一声。
“没错,”卫齐故作深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经过一夜之后冒出青色胡茬地下巴,“接下来,怎么样打仗、谋略,斗智斗勇,太枯燥了,臣不给您讲了,总之呢,战事结束了,不过罗刹国提出要金北娶公主。”
莲意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
她想不明白,这件事的笑点在哪儿。侧脸看看人高马大的卫齐,也嘻嘻笑着。
可能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吧。
不过,这种“幸灾乐祸”,也只针对自己亲近、高看的人,遇到窘境的时候才产生。
卫齐接着讲下去,“还没完呢!金北,本来是定了亲的。”
“哈?”
“可不是嘛。对方就是宽岭温氏长枝儿的嫡女——温软玉。就在庄王和罗刹国的使节对是否联姻的事儿商讨的时候,温家带头反对,坚决声称,您的金侍卫早就爬过软玉姑娘的阁楼。您懂吗?”
“哦,懂得。就是金侍卫早就夺了人家软玉姑娘的清白。”
“殿下真聪慧。庄王那叫一个气啊,说本王又没说一定联姻,不过是在商量着,你跳出来反对个什么劲儿!两边儿正顶牛着,金家还在两头安抚着呢,出大事了。”
“啊?”
“软玉姑娘跳楼自尽,自杀殉情。”
同为女人,莲意心里像割了一刀。
“这还没完,原来,世子妃自从回镇北城,就不肯与世子同房,找了各种借口。只不过世子觉得丢脸,没跟任何人说。这软玉姑娘一死,世子妃也疯了,说她的心,也在金北那里,以绝食相逼,要离开世子,最后当尼姑去了。”
这陈舆、陈逢,不愧是兄弟,竟然都遇到了妃子爱上别人的事儿?
真是惨。
皇帝与庄王也不亏是两兄弟,儿子都遇到了这种事儿。
乌别月谷对徐荷味下了什么蛊?金北对高所欢做了什么?
莲意一时无言。
“那边儿,伊璧娜朵还哭着喊着要嫁,闹了各种狗血淋头。咱们金侍卫的父亲,金绍大人心思一动,就以传递密信的任务做为由头,派金北入京找城防将军韩普韩大人避风头,从此就没回去,哈哈哈哈。”
莲意不由地点头如捣蒜地感叹着,卫齐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莲意问他:“这事儿连太子妃都知道,旁人呢?”
“天下至少一半的人都知道。”卫齐非常自信。
莲意这就不懂了,“那太子爷选一个这样的人照顾我?这是——”
卫齐没答言。
莲意并不十分明白。
如果非要猜测一下的话,也不难理解——徐莲意,在太子陈舆那里,本来就是个猫狗一样的玩意儿,是作为徐荷味的替身接受虐待和惩罚的。
在她身边排除掉一切的太监、宫女儿,留一堆男人作为妃侍的安排,本来就荒唐,让金北当这个侍卫长,不是因为他那天差点追上了逃跑的侧妃,而是这种荒唐里的合理之处:陈舆就是要让一切出错儿,一切生乱,好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如同有的人喜欢自己的伤口,喜欢伤口的结痂,甚至不惜撕开一次又一次,让那个过程一遍遍重来,他自己去舔舐那些血,那些厚墩墩的起伏不平的壳。
莲意吓出一阵冷汗。昨夜晚饭的时候,与陈舆闲聊共度,还觉得亲近,又是自己多想了?
她和金北,简直就是被陈舆放在了悬满刀剑的戏台上,他们对朝廷不重要,对谁都不重要,就是要一步步、一次次出丑,让陈舆看戏和惩罚。
期待中的作为太子侧妃、将来成为天子的妃子,平安富贵了此一生的景象,是不是不会发生了?
夜巡终于结束了,小院儿门口,金北出来接他们。
“殿下,”他说,“耳房里给您预备了热水,您累的话,先睡,不那么累的话,请您入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