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天子驾临甘泉,郊祭泰山。
许是祭祀显灵,那几日雨水连绵不断,庄稼差点淹了去,好在这两日老天爷总算是意识到过多的恩泽是不对的,不再撒水。
一呼一吸,轻风卷着细细的湿意,史良娣眯着眼抚了抚自己的碎发,最近真的是一直在做梦,偏偏醒来还模模糊糊的。
“泊春,人老了是不是总是做梦?”
“娘娘梦到什么了?”
“梦见了太子。”
泊春恍然大悟,抿着嘴偷笑,“良娣这是在想念太子殿下。”
史良娣的反应却是愠怒,这其中更多的是羞恼,“嗯——其实不是很想念,倒是想我的进儿了,明明才一日没见。”
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年少时,缘于身份、始于皮囊,她不光嫁给了太子,在大婚当日,还对太子一见倾心。
太子的容貌极为俊美,身条修长,性情温和,更别说还是尊贵的储君了。
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心中倾慕,恨不得从太子宫里抢走他才好。
太子到适龄的年纪时,皇后从数百个世家女里面,仔细斟酌,从品行到样貌到家世,再是和太子的过往,最终选了她。
这还不够,因着考察秉性的缘故,暂为良娣。
不是太子的正妃,只是一个妾,一个良娣,她心中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想远走高飞,然而在大婚掀开红盖头那一刻。
她盯着他眼角的痣,恍惚回忆起小时候救过她的少年,也……对着他看愣了。
世上怎么会有人,长了一张她打心里就喜欢的样貌的呢?
心微颤,脸薄红。当场恨不得生生世世与他在一起,再不分开。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位储君并不好女色,整日里就爱处理政务。
泊春缓缓摇头,面色颇有不赞同,“良娣该主动些。”
主仆两个神情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就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泊春敢这么说话。
史良娣干脆背对她。
泊春无奈的摇头。
许久,闷闷的,史良娣的声音传来,“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敢私下里乱做或者乱说什么,小心皮。”
泊春顿觉全身上下的皮一紧,连忙道:“不敢不敢。”
“已经到了用饭的时辰,进儿和曹宗什么时候来?”史良娣的声音里,模模糊糊的带着一抹委屈的意味。
似乎为了回答她的问话,恰巧此时,门外侍卫高声道,“娘娘,当利公主来了。”
史良娣面露疑惑,当利公主怎么会来?
她挺了挺背,想了下还是站起来迎上去,“贵客贵客,公主怎么会想到我这里来?”
当利公主乃皇帝与皇后的长女,身份地位自是贵重,只是夫缘不是很好,嫁了两次,依然守寡,是以平日里并不愿出来见人。
两人从前并无交集,至多匆匆而过,这次突然拜访,惊大于喜。
第一次正眼望见当利公主,不由自主的注视她的眼睛——非常像那九五至尊的天子,面部轮廓又有皇后的影子。
单单这幅样貌,无论谁瞧见,都得给一分敬意。
只是神情颇为的萎靡。
闻言,当利公主翻着眼看她,“你儿刘进请我儿曹宗用饭,宗儿不方便前来,又恐食言,我便亲自来了。”
史良娣愣了又愣,是了,曹宗的娘可不就是当利公主?
简直哭笑不得,“不方便来,请麻利的小厮支会一声便是,哪能劳烦公主呢?不过公主能来,我心里甚是欢喜,说实话,嫁给太子十五年,我再未遇见像我年少时姐妹们那般随和的人了。”
当利公主奇奇怪怪的看她,“说起来,我也看你甚是顺眼,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像对待自己的友人一般无二。”
两人相视一笑。
史良娣拉着当利公主的手坐下,“你我一见如故,往后定不会以公主良娣相称。只是曹宗与我那儿子刘进相差两岁而已,公主肤白貌美又看不出年纪,那我当叫公主一声姐姐还是妹妹?”
当利公主端详了会儿史良娣,“你的生辰和太子相差不多的,太子尚且喊我一声姐姐,你该喊我什么呢?”
史良娣脸上有些烧,是了,太子与当利公主一母同胞,“姐姐。姐姐我糊涂了,没把你和你的身份联系起来,恕罪恕罪。”
当利公主笑笑,“无妨。”
两人的侍女相视对了一眼,同时向后走了两步,留出两主人说话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的梦显灵,还是皇帝祭祀泰山,使得江山百姓福泽深厚,有那么一绺福气到了她身上,远处又是一高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待一穿着玄色的男人走进前来,史良娣慢吞吞地站起来,“太子殿下。”
太子见此点点头,绕过她看向当利公主,微微额首,“皇姐。”
当利公主扯了扯嘴角,“多日没见,瘦了也黑了。”她看看史良娣再看看太子,“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比起当利公主终日守寡,史良娣的情况稍稍好些,因为她在守活寡。
可左右离不开一个“寡”字。太子难得回来,自当是重要的。
史良娣笑笑,随太子改口道了一声皇姐,“在太子眼里皇姐定是比我重要的,那么,在我心里皇姐自然要比太子重要,皇姐能来,我甚是高兴。”
这番话下来,当利公主听的耳朵动动,没错,是这个理。满意的开始喝起茶来。
完全没发觉话里玄机的太子大刀阔斧的坐下,环视一圈,“皇姐怎么想到来我府邸?”
当利公主面上露出一丝笑,“皇孙殿下请宗儿用饭,这孩子应是应了,晚上犯懒,怎么都不肯出来。我这个做娘的只能老着脸,代他来用饭了,幸好你这还有个良娣,我俩还有话可说。”
太子看看史良娣再看看当利公主。他的脸偏长,由于眉骨突出的缘故,从侧面看他的脸微微向内凹,一双桃花眼因为他本人气质的缘故,带着一份深邃。
眼角那颗痣,冲淡了几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
可以说非常俊俏的一个老男人了。
他说话时有些呆,“原来是这样。”
太子顿了一下,伸手在自己兜里掏了两下,一样东西扔在桌子上,“彭”的一声响,仔细去看,扎的很牢的一团布,看起来有一件衣服那么多的布料。
“这……”史良娣犹豫的盯着这东西,眼里满是疑惑。
他们两个相敬如宾多年,只有在有事的情况下,才会过来找她,这次之前已经有三个月之久从未见过面。
突然拿来一样东西,难道是送给她的?
可是……怎么会呢?
当利公主看了一眼史良娣,直接拿来拆开,盯着那泛着金色碎花衣角,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动:
“这不是父皇从泰山带回来的祈福衣吗?没想到父皇赐给了太子,而太子又给了你。”她带着笑望着史良娣,将手里的衣物往她手里送。
史良娣疑惑的看了一眼太子,再细细的抚摸,“皇帝泰山上祈福时,有人穿着祈福衣起舞。据说祈福衣取九十九只孔雀背上的羽毛编织而成,由于每只取的量都非常少,取完后,不影响孔雀的寿命,因而福气大增。”
福气不福气的,不过是底下的官员奉承皇帝的话,但天底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有人都那么说,那她也不介意奉承一二。
只是……到底为什么会给她呢?
史良娣摸到某一处停顿下来,旋即,神态自若起来,“这件祈福衣的做工似乎粗糙了些。”
可不是,羽毛少的惊人,也不过就十多片,而且看起来像某种攀爬物的鳞片。
太子略点点头,迟疑的看看当利公主,“确实是父皇赐的,不过只是仿制之物,诸侯皇子各自需得选出一位女子练习祈福舞,由皇后过目,选出十人随父皇出行祈福。”
史良娣又愣了一下,手指勾动衣衫的边缘,轻声询问:“太子,太子你随行吗?”
当利公主眼中笑意加深。
太子摇摇头,“父皇出行,我要监国。”
监国,那必定在皇宫坐镇,不能随意离开。
史良娣点点头,没什么表情的应了一声,放在祈福衣上的手收了回来。
太子向当利公主额首,“皇姐往后若是无事尽管来坐坐,这边没有什么规矩,都是自家人。以往进儿总是说一个人太没劲,现在好了,进儿和宗儿年纪相当,正是一起疯的年纪。”
当利公主哑然失笑,年少时,太子在她面前就是这般的随性,没想到多年后依然如此,不禁回以额首,“那是自然。”
“我还有事,先走了。”太子起身,习惯性地往枣树走。
他随意取了树上阴影处的一小篮水果,篮子之小巧仅有一个巴掌那么大,里面大大小小的水果紧凑无比,直接放进自己的袖中,径直离开。
“嗯?太子取走的是什么东西?”当利公主眼神晃晃,她来时怎么没注意到那树上还有乾坤?
史良娣盯着太子的背影看,直至完全瞧不见,视线并不浓烈,好似在看街上的路人,然而一直紧紧地锁着,不错一眼。
她口里一边随口答道:“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这个时节的果物。”
当利公主眼睛一亮,急急的追问:“那篮子呢?篮子哪来的,精巧极了!”
史良娣回过神来闻言,有些羞涩,“说来惭愧,买了些竹条,闲暇时随意编的。”
当利公主:“那又为什么放在树上?”
史良娣:“年轻时候,我们两个曾在树下定情,我先将果物放在树上,本来想给他的,那时他拿着玉佩赠予我,一时忘了给,他便自己取了,自那以后,我便把果物一直放在树上。”
当利公主:“啊——”到底是谁说史良娣守活寡的?
感到上当受骗的当利公主,缠着史良娣好一顿功夫,临走时心满意足地揣着一个新出炉的小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