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就这么看着金殿上这些人,原本心中愤怒的情绪渐渐的平静下来,随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眸底的颜色越来越加深,他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若说初时能感觉到宣帝怒意的时候,殿上的众位大人还能小心翼翼的揣摩到宣帝的几分心意,但当宣帝的神色恢复平静,变得喜怒不辨的时候,他们肚子里的那颗本就提得高高的心,不禁提得越发的高了。
纵然宣帝连夜召见群臣的旨意下达得突然,可只要是有心的人还是有时间互通讯息的。
正如宓妃之前对温老爹说的那样,庞太师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尤其现目前金凤国的发展趋势有种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不受控制感。
庞太师心里没有底,要想做什么也很没有把握,可他却也真的不能什么都不做。
寒王遇刺的真相是什么,以庞太师的精明他已然都猜到了,只是这个时候他无力去指责庞皇后一些什么,只能一边想办法将庞氏一族从寒王遇刺这件事情里面摘出来,另一方面也是抓住此良机,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没有面见宣帝之时,庞太师是知晓宣帝愤怒的,可在面凶宣帝之后,庞太师的直觉告诉他,都到这个时候了,那最坏的打算他是必须要提前做好了。
否则一旦宣帝撕破脸不惜一切代价的要动作,那么首当其充要被宣帝除掉的就是庞氏一族。
“该死的,寒王遇刺之事到底是不是外祖父做的,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叫他应该如何反应?”此时此刻太子的心里乱极了,为了不突兀不显眼,站在最前面的太子也不能总是回头去看庞太师。
他要真那么做,此时正处于气头上的父皇还不得把满心的怒火都发泄在他的身上。
“可如果事情真是外祖父做下的,他怎么也应该要知会他一声,不然万一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坏了事该如何是好?”
“若说这次寒王遇刺与外祖父无关,那是谁做下的此事?还有谁不在他的掌控跟了解中,背后竟拥有这样让他都闻之色变的势力?”
“明王,武王?不,不可能,这两个人的本事,他不说百分之百的了解,渗透,却也不会这般无知,他们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否则在他这个太子的面前不会还有所收敛。”
“那是谁?难道是与他没甚往来,甚至在众兄弟间都没什么存在感的陈王吗?”太子脑筋转得飞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有的想不出答案,有的想出来了却又被他自己给一一否定。
“别搞笑了,万万不可能是陈王的。”虽然陈王的存在感很低,可太子也不是一个完全自大自负之人,不说他防着陈王,就是至今还未封王的八皇子跟九皇子,太子也是防着的。
至于华王跟靖王,太子知道他们兄弟小心思是有一些的,但那些小心思远远还不到他们背叛他的地步,更何况他们追随于他,若连那么小起子的心思都没有,太子才应该感到后怕。
“外祖父,真的是你出的手?”自问自答到最后,问题的关键还是转回到了庞太师的身上,太子到底是没有忍住回头飞快的瞄了庞太师一眼,虽然他的动作很快,却也被宣帝看了一个正着。
庞太师确有察觉到太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可这个时候他能给太子什么回应,什么暗示,他自己这心里还挺没有底的。
从一开始得到寒王遇刺,重伤毒发的消息,庞太师就不曾把寒王遇刺跟太子或是其他某位王爷挂上钩,到底他经营了那么多年,对宣帝的这几个儿子或多或少还是很有些了解的。
能够在这个时候,调动数量如此庞大的黑衣杀手,又敢在这个风头行事的决断,既不像他看着长大太子的行事之风,亦不像另外两位能干出的事情。
别说刺杀寒王这件事情,太子是不知情的,就连庞太师也是不知情的好吗?
庞皇后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就已经是将有可能会发生的后果统统都想了一遍,她是抱定了寒王必死的决心,才能下达那一个个指令的。
整个事件之中,一旦寒王不死,庞皇后不管善后善得有多干净,最终她也逃不过会被扒拉出来的结局。
但只要寒王死了,即便皇上震怒那又如何,她尚还有一搏的机会,总不至于寒王死了,皇上就真的不顾及他其他的儿子的感受。
可庞皇后自以为她是了解宣帝的,又焉知即便寒王真的死了,太子又真的就是宣帝心中唯一的人选了吗?
与此同时,明王跟武王的心里想的也跟太子差不多,脑子里回荡着的种种疑问,既被他们自己提了出来,又一一被他们自己给否决了。
反正不管怎么想,他们也不觉得太子真有那个胆量,又真有那个能力。
但如果真是庞太师所为,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计划怕是都要被打乱,着实是他们太过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以至于将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正如太子对明王和武王的猜测是一样的,明王跟武王同样认为,如果太子真要那样的底气,单凭一己之力就能与寒王相抗衡了,何至于还要与他们合作,共同针对寒王。
撇开太子自己的势力,加上庞皇后跟庞太师,就算寒王得父皇的宠那又如何,真要斗起来太子的胜算明显比寒王要高出很多。
别的抛开不算,单就是太子有个健康的体魄而寒王没有,太子就已经胜了一半。
谁曾想药王在这个时候进了京,父皇又几次三番派了张公公上门求医,就连寒王自己都坐不住要冒险出寒王府到穆宅向药王亲自求诊,无怪他们都在谋算着要怎么除掉寒王。
即便就是弄不死寒王,也定要阻止药王出手相救寒王,否则一旦寒王体内的剧毒得解,那还有他们什么事情,先帝爷驾崩之前留下的话,纵然当时他们年纪尚小,身边的人却也是再三提及的。
不经意间明王跟武王的目光相撞,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同样的难看,目光交汇不过三秒,又相到厌弃的别过头去。
对于身后那些支持他们大臣投向他们的目光,只觉如芒在背,又哪里还敢私下传递消息,没看上面父皇正盯着他们在打量。
虽说他们是有心要刺杀寒王的,可毕竟他们没有付诸于实际行动,就率先被别人抢了先,但这样的话是能说出口的么?
反正一时之间,但凡对寒王存过那样心思的太子,明王跟武王心里都特别不得劲儿,颇有种哑巴吃黄莲有苦还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心里会怎么想,别的先不说,寒王遇刺他们会被迁怒却是必然的,否则他们都不禁要猜想,他们的父皇究竟又在谋算别的什么了。
“你说这事儿跟太子皇兄有关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这不是问问你么,不知道就不知道呗,火气那么大干嘛。”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就能由得你这样,也不怕枪打出头鸟?”
“我…”
靖王被华王这么一堵,后面还有一肚子的话就全都咽了回去,他也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人,哪能真的分不清轻重缓急。
可金殿之上这样沉重又压抑低迷的气氛,他是真的有点抗不住,浑身汗毛直竖,他心里没底又怕得要死。
当然,也就因为他是站在华王的侧手边,这才能与华王来个眼神交流,真要让他说话他怕自己会怕得直结巴。
在宣帝九个儿子里面,素来最低调也最没有存在感的陈王,打从站到金殿之下他就一直保持一个姿态,眼观鼻,鼻观心,以不变应万变,好一副心怀坦荡,无所畏惧之姿。
他站在诸位兄弟的中间,本身又是一个极会察言观色之人,因此,他倒是不动声色的将太子等人的神色全数尽收眼底,甭管心里有多少的想法跟猜测,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他是不染纤尘的谪仙一般。
早就得了指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予理会的他,只要保护好自己不被拖下水就好,其他的不用他去操心跟打点。
“倒是朕瞧花了眼,这一个个的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东西。”皇上在开头说了‘平身’两个字之后,就一派悠闲之姿端坐在龙椅上,再没开口说话。
他就那么高高在上的,神色莫明的观察打量着金殿上所有的文官武将,这是一场心理战,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丝毫破绽都不露了。
短短几盏茶的功夫,宣帝不仅是在众位大臣的身上看出了点门道,就连在他几个儿子的身上也都瞧出了点门道,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感受。
他一直都觉得除了太子,他剩下的儿子里面,寒王最是不屑这个皇位,明明有帝王之才,却压根没有心思坐这个位置。
明王跟武王算是除寒王之外,摆在太子面前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他们的母族都不弱,皆有一争之力,且他们本身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心机手段都不输于太子,想跟太子一争高下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宣帝放任明王跟武王的做大,又何尝没有要借着明王跟武王两个强者,磨砺一下太子的心思。
可当太子一次次让宣帝失望再失望之后,宣帝觉得太子不堪大任,然而,明王跟武王也已经成长起来,倒是让宣帝很是有些难做。
这几个整日都在谋算什么宣帝心知肚明,除了放在心里最看重,最疼爱的寒王之外,有时候宣帝难免就会偏疼一些从来不争不抢,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陈王,会觉得在他这么多个儿子里面到底还有一个是好的。
“到底还是嫩了些,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难免还是会有抑制不住的情绪流露出来,即便就是只有短短一瞬,已经足够让人看透他的伪装。”
宣帝心里这么想着,倒也一点都没有掩饰他对陈王的打量,忍不住就会去想,他的这个儿子倒是很会伪装,很会隐藏自己,只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锐利威严的龙目眯了眯,宣帝打定主意要好好的查一查陈王,不然等到被自己忽视的儿子不经意捅上自己一刀的时候才醒悟,未免就太迟了些。
他倒是要瞧瞧那个藏在陈王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又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他暴露了吗?”陈王猛地被宣帝给盯上,他看起来没什么,后背却是冷汗直冒。
“不,父皇什么都不会发现,要冷静,不能自己吓自己。”一下下安抚好自己的情绪,陈王放松自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越发的自然,眸底却是掠过一道幽光。
坚持了那么多年,努力了那么多年,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在这个时候暴露,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这厢宣帝跟陈王之间的风云暗涌无人关注,众大臣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甭管宣王遇刺一事跟他们有关还是无关,他们都怕自己在皇上盛怒之下被迁怒。
常言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别看皇上是位仁君,登基这么些年也没做下过什么残暴血腥之事,可真正发起怒来的皇上也是相当恐怖的。
犹记得当年韩皇后离世,这位素有儒帝之称的帝王,不也怒了吗?
若非有太后娘娘以死相谏,又有先帝驾崩之时交托之重责,谁知道宣帝最后会做出什么惊天之举。
那一次虽说最后妥协的人是宣帝,可自此之后,再无人胆敢轻意去挑战宣帝的权威。
庞太师固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也未曾与殿上任何人有过言语跟眼神的交流,但在进宫之前,暂留未与轩之时,该商量的就已经商量好了。
事情既然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不管结果怎样,在此之前他要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也要尽可能的让自己手中握有更多的底牌。
否则一旦他庞氏一族与皇上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被捅破,那么他拿什么跟皇上谈条件,以保全庞氏一族盛世荣华不变。
穆二爷跟穆三爷都被宣帝的目光狠狠扫过,这难免就让平时与穆二爷穆三爷很不对付的同僚心生窃喜,小算盘在心中打得那是‘啪啪’直响。
起初太师说要趁此机会将穆二爷穆三爷拉下马,他们心里还没多少底,眼见这样的情况他们不由得就多了几分信心,觉得努把力的话,这事儿能成。
除了穆二爷跟穆三爷,庞太师的目光还瞄向了保皇党的其他几位,纵然今日无法将他们全都拉下马换上自己的人,但若能让他们跟皇上之间生出嫌隙,于他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若能借着打压穆国公府,让得那几位对皇上生出不满,从而动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庞太师真的会觉得寒王遇刺之事,带给他的不是麻烦而是天大的利益。
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唯有一个,那就是得好生谋划,好生算计,不然引火烧身他算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站在众位同僚的中间,对于周围神色各异的目光,就是穆二爷跟穆三爷神经再怎么大条,他们也能清楚直白的感受得到。
此时,虽然他们面上不能表现出什么,心里却是忍不住黑线直落,嘴角直抽,暗骂这群人真是闲得蛋疼,管得也太宽了些。
也是好在他们对整个大局都成了知情人,更是知道皇上的打算,因此,心里有底应对起来不说得心应手,却也能保证不出差错,不坏皇上的谋算。
至于那些想看他们笑话,想要一力打压他们的人,就由得他们现在得意,往后自有他们哭的时候。
如韩国公府,理郡王府那样的人家,虽说温老爹对他们的提醒非常的隐晦,可架不住他们都是人精,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自动自发的联想很多,倒也明了温老爹的意。
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们莫要着急着开口,端看温老爹跟穆国公的反应,再随机应变灵活的出言应对。
宣帝与群臣这场无声的心理战看着时间挺漫长的,实则从文武百官走进金殿,到现在也不过就刚过去小半柱香的功夫。
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算算时间那位也该出场了,宣帝就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不想……
“报——”
殿外,突然响起的不是内侍小太监的声音,而是一个声音洪亮的禁卫军的声音。
“张公公,打发个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奴婢遵旨。”
片刻之后,张公公提着拂尘小跑到宣帝的跟前,俯身恭敬的禀报道:“启禀皇上,老韩国公带着先帝御赐金锏殿外求见。”
“宣老韩国公进殿。”
韩国公府现由已逝韩皇后的兄长接任,老韩国公乃是宣帝的岳父亦可称之为国丈,他曾经还教导过宣帝的书画,也能算作是帝师,很得宣帝的重用。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老韩国公非常疼爱他的那对双生子女儿,长女锦华嫁入宫中为后,次女锦云虽远嫁璃城,却是地位同样尊贵的楚宣王妃。
这样的两门亲事,当时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老韩国公,都道他的这对女儿有福气。
兴许就是太有福气,让上天都不禁为之嫉妒,先有韩皇后被逼而死,后又有楚宣王妃病逝,接连痛失两个爱女,老韩国公曾一度重病不起。
之后老韩国公觉得实在无力在为皇上分忧,继而让他的嫡长子继承了韩国公的爵位,他自己却是搬出了韩国公府住到了护国寺清修。
每年都深居简出,逐渐淡出所有人的视线,哪怕就是过年也很少看到这位曾经赫赫有名的老国公现身。
要说寒王遭遇刺杀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寒王遇到刺杀还是什么的,都不见老韩国公站出来,这次寒王遇刺却引出了老韩国公,可见寒王遇刺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
“皇上有旨,宣老韩国公觐见——”
哪怕是数年未见,张公公对老韩国公都是非常敬重的,这可不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而是老韩国公有那样的人格魅力。
当然,像张公公这样的人精,即便韩皇后走了多年,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有道是爱乌及屋,皇上对老韩国公可是比对太后都要恭敬。
除去皇上对老韩国公的愧疚之外,老韩国公还曾教导皇上的师傅,感情自是比寻常人要深厚很多。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金殿之上的百官下意识的让出一条道来,只见老韩国公虽未穿着韩国公的朝服,但一身青褐色的锦缎却也衬得他精神很好,岁月虽然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却仍难掩去他眉宇间的威严凌厉之势。
“张公公,老韩国公年势已高,赐座。”
“奴才谨遵皇上旨意。”
韩国公见老父上得殿来,从同僚中走出准备要扶着老韩国公,却听老韩国公中气十足的喝道:“老夫还走得动,不用你扶。”
话落,老韩国公推开韩国公伸向他的手,大步走到金殿正中央,先是目光幽深的看了宣帝一眼,接着便掀开袍子重重的跪了下去。
“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韩国公快些平身,有什么话你与朕细细慢说便是。”当年求娶韩皇后之时,宣帝曾向老韩国公保证,他会给韩皇后幸福的,却未曾想他不仅未能给韩皇后幸福,反倒还害了韩皇后年轻的性命。
一直到来宣帝对老韩国公都是满怀愧疚的,眼看着老韩国公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他这心里就越来越难受,他还有何脸面受老韩国公这一跪。
“皇上,老臣这心里有些话憋了很多年,如今却是再也憋不住了,还是就让老臣跪着把话说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