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裕王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重新说给李清漪听,便是李清漪的面色都微微变了变——纵然是她,都没想过李默会败得这么快。
李清漪握紧了裕王的手,轻轻抚慰道:“殿下,严家势大,我们现今确实比不了。可是,经此一事,严家和陆炳之间便隔了血仇,再也和缓不了。内有蓝道行、陆炳,外有徐阶,纵是要忍一时之气,但总有一日能将严家拉下。”她语调极轻,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柔和沉静,“今日,严家仅凭李默那一句话便定了他的罪,来日,我们也总能揪出严家的错,叫他们也尝尝欲辩无言的滋味。”
裕王现下也已经缓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再气再恨也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是了,我还不如清漪你看的清楚。”这话,他却是说过许多次了,一次比一次真心。
李清漪目光一转,看着裕王膝头的那本《道德经》,随手拿了起来,转开话题:“殿下怎么看起这个了?”
“父皇给我的。”裕王摆摆手,懒洋洋的,“他说要多念书,就给了我和四弟,一人一本《道德经》。”
这倒是皇帝的风格。
李清漪笑着拾起那本书,递给裕王:“那您就瞧瞧呗,反正现在也是闲着无事。让几位师父给你讲讲《道德经》也不错,还能找机会和父皇说道一二。”
裕王把头枕在李清漪的膝盖上,依旧是提不起力气:“再说吧......”
他耸拉着肩头,愁眉苦脸的样子简直是在用生命诠释着“宝宝心情不好,要摸摸、要亲亲”这句话。
李清漪一颗心软了下来,摸了摸他那头柔软的乌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轻拢慢捻,浅尝截止,仅仅是温情的亲吻,如同春日细语一般细碎的落下。
她早就摸清了:大约是因为有个渣爹,童年太缺爱和安全感的缘故,裕王内心深处对于感情既缺乏安全感也有几分自卑。与其叫他成日里忐忑不安,倒不如主动些,令他能够安心。
换句话说,在裕王面前,哪怕只有七分的爱也要表现成十分,这样他才能觉出味来,才会高兴。
李清漪垂了眼,眉若翠羽,顾盼之间眼波如春水潺潺,那清艳的神容好似洛水神女,难描难绘,令人心动神移。
她笑看着裕王,语声柔婉:“够了没?”
裕王眨了眨眼看她,竭力摆出一副“我才不会被你笑一笑就昏头了”的模样,可脸却慢慢的涨红了。他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蹭了一下嘴唇,偷偷瞥李清漪,小声道:“还,还差一点吧。”
李清漪忍俊不禁,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可不行,剩下的要等回府再说......”
这一下子,裕王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还有力气呵斥了外头赶车的太监一句:“动作快些,就一点儿路怎么这么慢?”
回头瞧见李清漪的笑脸,他又赶忙躺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哼哼了两声。
不出意料,李默二月被东厂下了狱,当月就死了。
最要紧的是:死因不明。
陆炳何许人也?他管着锦衣卫,手底下不知炮制过多少起这般“死因不明”的案子。他一听,就知道里面是有猫腻。
陆炳素来侍师至亲,原还替李默在皇帝面前苦苦求情,听了这消息,心里头立时就揪了起来,急怒攻心,吐了口血,竟是病倒了,躺在上起不来身子。
陆大都督的身份可比李默贵重的多,李默死后李家门庭冷落,陆府却是来来往往多有探病之人。
要知道,皇帝藩王子出身,因着老爹被老娘管得严,并没有亲兄弟,自小一起玩大的便是陆炳这个奶兄弟,再亲近没有。再者,到了皇帝这般地步,一路跟着来的兴献王府的那些老人也没剩下几个了。黄锦是,陆炳更是。陆炳可是明代唯一一个身兼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公三孤之人。故而,陆炳这一病,皇帝在西苑里也颇是忧心,连连派人慰问送药。
宫里头的李太医也跟着来来去去了好几趟。
说来也是巧了,李清漪后来一打听,这才知道这位李太医姓李名时珍。正是大名鼎鼎的《本草纲目》著作人李时珍。
李清漪这下才生出几分惊讶来,连忙寻了个空,借着灾民防治疫病的事情寻了李时珍来王府说话。因着前世那些记忆,李清漪对李时珍便好似对着一个从书本上出来的人一般,颇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的兴趣。
李清漪问了几句疫病防治情况,稍微探讨了一会儿医术,抬头看看天色也知道时候不早。她这才状若无意的开口问了一句:“不知陆都督的病怎么样了?”
李时珍倒是个坦率的性子,因着灾民那些事对李清漪颇有几分好感这会儿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念头,干脆实话实说了:“常言道‘喜盛伤心,怒盛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悲哀伤肺’,陆都督这是犯了大怒啊。《灵枢》有言‘若有所大怒,气上而不下,积于胁下,则伤肝’,《素问》也提过‘怒则气逆,甚则呕血’。陆都督这一怒,心病唯有心药医,须得他自己排解,再用药慢慢调理。”
李清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动作轻缓的从案上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不瞒李太医,我这有份药,正可以治陆都督的心病。不知可否替我送去给陆都督?”
李时珍这才显出几分讶异之色来,他以略带了几分疑虑的目光看着李清漪。
李清漪从容端坐于上,眸光清澈若水,一派风光月霁,一心为人的模样。
李时珍脸皮到底比不上她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王妃娘娘既有救人之心,如此举手之劳,我自然不会推却。”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人微言轻,娘娘就不担心这味药会落到旁人手中?”
李清漪亲自把折好的纸条递给李时珍,轻轻一笑:“医者仁心。李太医乃是我见过最有仁心的大夫,我自然是信你的。”
听了这话,便是李时珍老脸发红,自是也不好再推却。他只得接了纸条后便寻借口离开。
他出了府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以手抚额,有些懊恼的自语道:“哎呀,又忘了说。”可他随即便想起定时有人来给王妃看脉,这心里头又安定了许多:他现下忘了说,等过几天自有人会说。似这般的好事,总是不急的。
等到几日后,李时珍将李清漪给的纸条递给陆炳之后,陆炳果真就不药而愈,过了几日竟能起了。
李时珍心里头颇有分嘀咕和诧异,宫里的皇帝得知消息倒是乐得一笑。
皇帝得了陆炳痊愈的消息,一边令李芳去请陆炳来西苑见驾,一边和黄锦说话。
“以后东厂的事情,你就都交给陈洪吧......”皇帝一边翻看着手上的道书,一边漫不经心的道,“有了李默的事情,陆炳总也不会放过东厂之人。陈洪在前头顶着,那些人自然只会记恨他,你日后退下来也好养老。”
黄锦把手上的茶盏一搁,连忙跪下,眼中含泪:“皇上怎么说这个?奴才就算是老了也是要伺候皇上您的。除非,除非您嫌弃奴才老了不中用。”
皇帝抬手合上道书,忽而仰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老了,朕也老了啊......”他此时竟是生出几分罕见的寂渺之情来,摸着长须,不由说了几句真心话,“实在不行,百年之后,你就给朕守墓吧。清苦了些,但总不会招人眼,求个安稳也是有的。”
黄锦险些哭出来,眼睛一红,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委屈的道:“皇上,您可是要修道的,长命百岁,怎地就说起这话了?”
“是啊,怎地就说起这话了......”皇帝恍若回过神来,笑了笑,似是自语,“是啊,朕是要修道的,自当与天地同寿。”
适时,李芳进来禀告了一声:“陛下,陆都督来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懒懒应了一句,把案上的道书交给黄锦收拾起来。
外头的陆炳身着一品大员才能穿的朱红蟒袍,笔挺得站在廊下,神态沉静。他此时在想那张李清漪托李时珍递给自己的纸条,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写的是——
“你给陆炳的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裕王好奇的不得了,忍不住抱住李清漪悄声问了一句。
李清漪并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反倒是懒懒的道:“李默是死在东厂里头。陆都督素受皇恩,锦衣卫如今可算是事事都压东厂一头。倘若无人撑腰,东厂又哪里敢动手?”
裕王若有所得,眼中神色一凝。
李清漪见他受教,面上不由一笑:“能差遣得了东厂的只有两个人——皇上和严首辅。”她语调轻缓中却又带了几分讥诮,“陆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两人一个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一个是他现今报复不了的。那这仇最后自然只能记在惹出了所有事情的赵文华头上。”
李清漪眸光微动,映着屋中的灯光显得极亮,好似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便是朱红的唇边都噙着笑。她的语声依旧是往日里的温柔,细细的和裕王分说:“自然,赵大人如今乃是工部尚书,太子太保。他风头正盛,我们轻易也动不得他......”
裕王越发好奇起来,眨眨眼,迫不及待的问她:“那你到底写了什么?”
李清漪凑到裕王耳边,慢慢的、意味深长的念了两个字:“石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