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天空中,苍白的冬阳吝啬地向冰封的大地投射下微弱的阳光,呼啸的北风如锋寒的尖刀般扫刮过地面,卷着淤泥纠缠着的冰雪,打在人的身上如一把把霜刀般,剔骨生寒。
今天是大年初一,但节日的快乐向来只属于那些深居在高宅大院中的富人们。
她抬起头望着白蒙蒙的天空,将手伸向白惨惨的冬阳,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冷风中她拉了拉身上单薄得仅可遮体的破旧衣杉,触手是一片比雪还寒冷的冰凉,在习惯了这种透骨的寒意后,反倒不觉得那么冷了。
“快跪好!不想吃饭了吗!”母亲粗鲁地将她仰望天空的头按了下去。
她凝眸望向母亲,不意外地从母亲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骇意。她清冷地一笑,转回头,垂下眼眸看着地面,跪在路边,摆出最卑微的姿势,等待着路人的施舍。
从她记事以来,便与母亲过着四处流浪乞讨的生活。她仍在襁褓中时,父亲便过世了,母亲虽然没有给她讲过父亲的死因,但每每提到父亲时,母亲望着她的那双隐含恨意和畏惧的眼睛,早已明白地告诉她,父亲是因她而死的。母亲曾是位绝色美人,但在经历过这么多年漂泊流浪的日子后,曾经怎样的倾国倾城也早已洗尽,化做满目的沧桑。她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软弱的哭泣着,自怜自叹着,同时也怨恨着她的。
远远的,一对母子牵手而行,那位年轻的妇人低声责骂着将糖渍沾到新衣上的儿子,但还是拿着手绢无比温柔的擦拭着儿子脏掉的衣杉,三分嗔怪的眼眸中含着的是七分的慈爱。那,应该就是母爱吧,不是冷漠,不是厌恶,她淡淡地望着远去的母子,在心底琢磨着,只是单纯的研究,没有丝毫的期盼。这世间的温情与她都是无关的,她从不期待,也懒于接受。
当她还在心底暗自比对着母爱的不同时,一双穿着白色绣鞋的纤足停在她身前。很难想象在如此泥泞肮脏的街道上还能见到一双这样干净的鞋子,就像没染过尘泥的白雪一样洁净。
她抬起头,仰望着挡住头顶阳光的身影。
是一位美丽得不似凡人的年轻女子,街上的行人有不少都看失了神。
“楚云,你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背离师门。”女子望着有些诚惶诚恐地母亲,自言自语着,平静而美好的面容上隐含着不屑与愠意。
“你,你认识我相公?”母亲惊愕地望着女子。
女子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蹲下身,转睛细细地打量起她,她坦然地迎视着那双比霜雪还冰冷的眼眸,女子勾了勾唇角,逸出一丝淡薄的笑意。
“这孩子果然是有灵力的……我跟你相公是同门,见你们母女如此落魄,心中委实难过。与其让这孩子跟着你受苦,不如让我来抚养她,教导她,你说可好?”女子转头望向母亲,虽然是商量的口吻,可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掷地有声。
“这,这……”母亲不知所措,支吾以对。
“这些银两给你,袋子里有楚师弟家乡的地址。”女子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在母亲身前,抬眼时望见母亲一直戴在脖颈上的墨玉,清冷的眸光不觉一窒,淡淡地说道:“你脖子上戴的墨烟玉是楚师弟生前的贴身配饰,他早年间与家人负气出走,你现在持着这块墨云玉去投奔他的家人,他们会接受你的,这些钱足够给你做路上的盘缠了。这孩子我领走了,待到我将凭生所学都传给她,我自会放她回来与你团聚。”女子站起身。
母亲的目光从未有一瞬停留在女儿身上,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拿过银袋,就那么傻傻的望着。
“来。”女子弯下腰,托住她干瘦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她看了看仍然呆望着银袋的母亲,转头迎望向女子。
“我名叫柳银心,你以后可以叫我姑姑。你叫什么名字?”女子淡淡地问着。
“丫头。”嗓音虽仍显稚嫩,却如冰雪般澄净。
“这可做不了名字。你爹姓楚,他平生最爱墨色,那你就叫楚墨吧。”柳银心浅笑着,那笑容虽然温暖却如何也化不去她眼中那抹沉凝的冰冷。
就这样,在她刚满五岁的这一年,她得到了“楚墨”这个名字,离开了母亲,跟着这位姑姑来到雪灵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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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银心告诉楚墨,她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可以看得见凡人看不见的妖魔,他们是天赋异禀的同一类人,现师承于灵晔门。灵晔门是灵界中的一个门派,专门培育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除妖师,从楚墨登上雪灵峰起,她便已是灵晔门下的一名弟子。
自此,楚墨便和柳银心住在这长年冰封的山峰上,柳银心每天都教导楚墨修习的方法,却从来不让楚墨喊她做师父,依旧以姑侄相称。山上除了楚墨和柳银心外,还有五名哑仆,伺候她们的日常起居。虽然日子过得平淡乏味,但对楚墨来说,却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安逸时光。
在修炼开始之初,楚墨展现出的天分便让柳银心大为震惊,柳银心的资质在他们那一代中已属于佼佼者,但楚墨的天分之高,让柳银心亦望尘莫及。
每日,柳银心除了指点法术以外,从不与楚墨交谈,也不见她。两个人相处最多的时间便是在楚墨修炼时,柳银心会坐在她身旁,安静地望着她。偶尔有几个夜晚,楚墨在睡梦中不经意醒来时,会发现柳银心就悄悄地站在她的床头,就那么凝望着自己,秀目中泛着水泽,口中总是喃喃着同样的几句话,这个时候的柳银心除去了白日间的清冷、深沉,显得异常的柔弱、孤独。
“师弟,我对你那般的好,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不在我身边过的好吗?”
“为了你我放弃了长门之位,而你却要那个平凡的女人,不要我。”
低回的语调中充满了感伤,间或隐忍着愤怒与怨恨,那种深刻入骨的情素,连心性淡漠的楚墨都可以察觉到,那双秀美的眼眸中偶尔射出的怨毒使得楚墨亦会不寒而栗。
在楚墨九岁的那一年,柳银心为她研究出来一种药浴,浸泡在这种药浴中修炼,使得楚墨的修为突飞猛进。但不知为何,每当楚墨使用这种药浴时,柳银心冷艳的唇边总会凝起一抹笑意,那优雅的浅笑中带着一点点嘲弄、冷漠,和一丝说不出的快意。
转眼间,七年过去了,在楚墨十二岁的那一年,柳银心对楚墨说,她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楚墨可以下山了。
柳银心给了楚墨足够的银两后,告诉了她一个地址,那是楚墨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也是她父亲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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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是常年的冰封,而山下却是春意浓浓。
楚墨以帷帽遮住面容,一路向南徐行。因为眷恋于沿途的春光,短短一个月的路程却让她走了三个月有余。当楚墨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江南水乡杭州的父亲家时,已是炎炎盛夏。
楚墨的父亲祖代世居在杭州,以经营木材生意为主,是当地的乡绅,日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比寻常人家殷实许多。
扣响门环不多时,老管家缓缓打开房门。
“小姑娘,你是?”老人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楚墨。
楚墨轻轻掀起罩在头上的面纱,老人浑浊而昏花的双眼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现出片刻的失神。
楚墨还没做答,老人身后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丫头!”
目光越过老人的身侧,楚墨看到了七年未见的母亲。曾经粗粝衰黄的脸旁变回了久违的白皙红润,干枯瘦削的身躯现在已经还为了往日的丰盈,端丽的容颜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只是那双眼睛中的暗淡已经褪色成为永远也抹不去的沧桑。
“娘。”楚墨微微点头,平静的语调中没有一丝波动,正如她宁如止水的心湖一般,丝毫没有与至亲久别重逢后的激动。
“你……回来了……”母亲的脸上闪过种种神色,意外、吃惊、困惑、恐惧……万般复杂的心绪中单单少了一分喜悦。
将一切看在眼中,楚墨轻轻勾起唇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因为那抹浅笑,老管家再次失神了好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转过身,低声寻问道:“少夫人,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和相公的女儿。”母亲咬住嘴唇,强扯出一抹笑意,诺诺地应道。
“原来是小姐,快请进,我这就进去禀报老夫人。”老管家慌忙侧身让路,老脸上的笑容好似绽放的菊花,加深了所有的皱纹,但楚墨分辨得出,那才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楚墨向点头弯腰的老管家点点头,步入大门。老管家把大门掩好后,便匆匆向内堂行去。
母亲脸色很难看,僵硬地转身向内走去,楚墨摘下头上的帷帽,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淡,窗内盏盏烛光在昏黄的光线中幽幽摇曳。
楚墨站在内堂之上,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最后落在坐于上首处的那位老妇人身上,她是楚墨的祖母,此刻正和堂上其他人一样怔怔地望着楚墨。
楚墨的祖父娶有一妻一妾,十年前祖父去世不久之后,他的侍妾楚韩氏也随之病逝。楚墨的祖母是正妻,她一生育有两子,楚诺、楚云,楚墨的父亲楚云是老幺,除了楚诺这位大哥外还有同父异母的二姐楚兰,三哥楚凡。
“她就是云儿的独女?”祖母收回一直凝望楚墨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媳。
“……是的婆婆。”母亲微一迟疑后颔首。
“云儿能有骨血遗留在这世上,我已经宽慰了。”祖母轻轻地点头,抬眼再次望向楚墨,低低地喃喃道:“只是这等的容貌,不知是我楚家的福,还是祸……”
母亲依次向楚墨介绍了堂上的几位长辈,大娘、姑母、二伯、二娘、三位堂兄,表姐、表兄。自两年前楚兰的丈夫不幸病势后,近年来她便一直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住在娘家,所以除了在外地谈生意的大伯父外,楚家人基本都在这儿了。
在母亲低声介绍着楚墨突然多出来的诸位亲戚时,她却被窗外那一点点飞舞在夕阳下的蝴蝶引住了心神,目光随着飞舞的彩蝶悠然投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