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祈宁坐在车里发呆,实在懒得回公司去。一屋子人眼睛瞪着她恨不得从眼眶里伸出来要钱的爪子,她两袖清风的好意思进门吗?就是孙中山先生,两袖清风带着革命理想也得让位给袁世凯。何况她吴祈宁乎?
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入秋的车里,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地发凉,脑门子都是木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这个感觉她挺熟悉,好像小时候考砸了试不敢进家,好像刚刚知道父亲得了绝症,好像那年跟穆骏怄气砸了盛颜的相片……
前途茫茫,莫名所以。
吴祈宁觉得自己有处理这种情绪的经验,她得回到公司去,跟大家好好商量一番,看看还有什么出路。发昏当不了死,她在这里坐着是于事无补的。就算再去跪求一下盛年还她一点儿货款以解燃眉之急也比现在强。或者她还可以尽量和穆骏周边的人联络一下,看看这个人去了哪里?如果他真的琵琶别抱,那她就顺坡下驴扭头走人也不失为一条上策。
可是这会儿她就是不想动弹,任由自己坐在车里发呆,车子没启动也就没有空调,初秋的太阳还是毒辣辣的,车里的温度不一会儿就上升到了个令人发指的度数。
热辣辣的汗流淌了下来,可吴祈宁还是觉得身上发冷,脑袋上就跟箍了个圈子一样,一阵一阵地跳着疼,她恍惚记得今天早上盛欣跟她说:你男朋友跟人跑了……跟人跑了……跟人跑了……
也不知道傻愣愣地坐了多久,直到有个交警过来,敲了敲她窗:“你没事儿吧……”
吴祈宁才回过神来,她尴尬地朝人家笑一笑,随手启动了车子。
吴祈宁一脸沉郁地回到了办公室,正所谓进门休问枯荣事,但观其色便得知。但凡有眼眉的,就知道这是钱没要回来。坐在门口的刘熙反正是不敢惹她,悄么声儿地给她端了杯水放桌上,李文蔚过来露个头儿,让刘熙给按住了。刘熙得住李文蔚,按不住她小姑子。
这边儿吴祈宁还没坐稳当,那边儿就有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的,不是程月娥,不是供电局,也不是找她要钱的供应商,居然是一脸义正词严的盛欣姑娘。
吴祈宁有点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安慰:“你看,盛欣啊,排外联盟统一战线的事儿咱不着急……”
盛欣这回理直气壮:“小宁姐姐,我堂嫂说这次盛世小学的捐款你没批,我就问问是不是真的?”
吴祈宁瞅了瞅那张单子,麻木不仁地点了点头:“是啊。”
盛欣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吴祈宁对面儿的椅子上:“这可是灵周科技的规矩!是我姐姐的遗愿,是盛家人和穆家人都乐意给她积的阴德!盛年在的时候盛年给,穆骏在的时候穆骏给。凭什么你来了你就给掐了?你算哪根葱啊?吴祈宁你搞搞清楚,你还没当上皇后娘娘大奶奶呢!血红的结婚证还没骗到手呢!你当你是谁啊!可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啊!”
“啪”的一声,一张二十万的请款单子几乎就糊到了吴祈宁的脑门子上。
吴祈宁抬头看了看刘熙,刘熙踹了李文蔚一脚,李文蔚就跟看西洋景一样看着盛欣在这儿耍,眉开眼笑十分的不仗义。
看来她们俩是指不上了,吴祈宁转过脑袋,有点儿恍惚地看着盛欣,这姑娘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高高的脑门儿显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大概在她心里,当了皇后娘娘大奶奶就算站立在权力巅峰呼风唤雨了。她怎么就没想想,苏妲己也能让人剁了脑袋,崇祯的皇后也是一脖子吊死的,更别提大革命时候法国皇后也跟着上了断头台呢。皇后娘娘大奶奶们赶上年头儿不对一样死得很难看。只怕长了前后眼,这些娘娘哆里哆嗦让人弄死的时候也有一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去了这么个倒霉的角儿。
吴祈宁觉得现在的自己跟法国皇后比,就差一痛哭流涕,她虚弱地叹了口气:“对,就是我没批,我不让给,我没钱啊,盛欣,没钱你让我怎么给?”
盛欣眼珠子都立起来了,大美人出口成脏:“放屁!穆家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哪儿不是钱?我哥在的时候怎么有?穆骏在的时候怎么有?怎么你一来就没了?分明是你嫉妒克扣!”
吴祈宁揉了揉太阳穴:“世易时移,都有为难的时候。现在就是没钱啊。我工资都发不出去了,多少正文儿还忙不过来呢,我拿什么给你这闲篇儿?”
盛欣鼻子眼冷哼出来一口气:“没钱?我就不信了!”她特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抓起来台式机发号施令:“喂!财务部吗?叫程姐姐过来!对,我是盛欣!我找她!”
吴祈宁点点头,这姑娘有前途,跟早上趴到自己怀里哭的那位判若两人,拉得出去打得回来,单论理不直而气可壮的本事,实在强她百倍。
当堂对质是吧?对吧!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叫来谁没钱也是没钱啊。
二十分钟之后,程月娥斜睨着盛欣,一脸的阴阴阳阳:“我说盛小姐,现在是真没钱,我们工资都没发呢。眼瞅着厂子就支持不下去了。一分钱都是好的。实在经不起您这么胡来。哎……盛欣啊,我看咱得警醒一二,做好事儿么就得量力而为,别回头圣母没当上,成了圣母婊,那就不好了,是不是?”
李文蔚嘴欠:“哎,程主任,圣母和圣母婊的区别是什么?”
程月娥笑地有点儿刻薄:“自己花钱行善的是圣母,让别人花钱行善的……呵呵呵……”
李文蔚点了点头:“说的没错哎。”
人心如此,古来势力。以前大家对盛欣容让三分是瞅着盛年的面子。如今怎么看盛家漂亮姐儿也没戏入主东宫了,那谁还客气谁啊?程月娥混了这么多年,让盛欣小丫头呼来喝去的,能给她好脸色?程月娥又不领盛欣的工钱。
盛欣让程月娥噎得红头胀脸,眼泪汪汪,她直眉瞪眼地盯着吴祈宁,一跺脚:“好啊!你把他们都收买了!她们都听你的,都怕你!你能耐!”说完了,扭头就跑,哭声一路。
要说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这个情景,盛欣这个颜值,这个梨花带雨的腔调,要是搁电视剧里妥妥的无辜少女被人迫害。
刘熙挪了挪脚儿,想追出去,可是看了看吴祈宁,终于慑于她的淫威没敢妄动。
吴祈宁看了看程月娥,程月娥看了看吴祈宁,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说:“论说是年年都给这一笔。”
吴祈宁点点头:“我也可盼着是我小心眼儿克扣她呢。”
说完了,俩人相对叹了一口气。
程月娥给吴祈宁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说:“吴总,今天其实就算盛欣不找我,我也得来找你,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吴祈宁看了看程月娥的脸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姐姐,您等等,等我坐稳当了再说。”
在一边儿看了半天戏的李文蔚很有眼力见儿地搀了吴祈宁一把儿。
程月娥是资深员工,说话言简意赅:“我把咱们停发工资的事儿跟几个部门儿透了透,人家员工立刻就把脸子掉下来了,人事部脸色不好看,业务部小张她们就要收拾收拾离职。吴总,我就是跟您说,工资停发可不是个好主意。最近发工资发晚了,就不少怨声载道的了,再明目张胆的停几个月,弄不好咱就要散摊子了。还别说我透了透您的意思,就是不透,这也够人心惶惶的了,您没听见底下人都说,咱没钱了,买卖要倒了,盛总跟穆总都跑路了,那是一片的人心惶惶啊。我说吴总,到底怎么着,您好歹也得给我们交个底不是?”
吴祈宁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还没到哪儿就要离职是吧?要是按照打工的心思,跟老板就是个雇佣关系没错儿。你给我钱,我给你干。天经地义。也算是正经道理。不过说到这儿,吴祈宁总是有点儿寒心,这些年按时发钱,五险一金没拉下过谁,怎么她现在落难了就这么不容她缓口气儿呢。
果然是人情难讲,欠钱难看啊。
吴祈宁摸了摸嘴巴子,说:“要不,咱开个小范围的会吧。”
叫开会,是个有学问的事儿。通常能被领导叫去开小会儿的都得算她心腹,这跟雍正爷叫军机大臣的起儿意思差不多。
吴祈宁这次就是有选择的叫了几个人:程月娥全程参与不能拉下,何况现在正是笼络她的时候。刘熙是要的,天天见面,打头碰脸不叫来不合适。大拿李文蔚是她死党。采购部来的是主任。业务部……吴祈宁没让小张来,叫了新员工林雪峰来掺和。小伙子如蒙恩旨屁颠儿屁颠儿就来了。
她也想了:趁着这个劲儿淘汰几个人也挺好,乐意辞就辞吧。现在劳动法订得严,她要辞人还得给几个月的经济补偿。这些年她冷眼看着,灵周科技的部门自我复制,也是有科室冗余的苗头。平常花好朵好的,不能开刀,这要是趁乱能实现个组织瘦身,也是意外的惊喜。
人给挤兑的差不多了,也就坦然了。吴祈宁先把自己的人设调成《魔戒》里战前总动员的人王阿拉贡,然后四平八稳地跟大伙儿说:“咱一时半会儿是要不回来外债了。账上也没几万块钱了。再运转一个月,产品线上的工人工资发放都成问题。我估计原材料赊销也没什么希望了。说实话,在座的诸位资深干部,这个月的工钱我都给不起你们了。如果你们需要养家糊口,要从这里离职,我也不能埋怨大伙儿。”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儿身边儿的人,吴祈宁一字一顿地说:“不过,我觉得咱们是能坚持过去的。灵周科技干了多少年了?什么风啊浪啊咱没经过见过?大伙儿都是这行里数的出来的人物。眼前这点儿难处算什么?只要能熬到交货,咱们又是业界牛逼的一条活龙!这还有跑儿么?只要过了这一关,工资待遇我肯定会加倍补偿大家的。我这人,说话,算数!”
李文蔚后来说:吴祈宁当时的表情沉稳地跟民族英雄似的。还得是张迅、许远、南霁云的那种人……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意志坚定地一塌糊涂的孤臣典范……也不知道她指着什么揭开明天的饭锅,就跟她真掌握了精神□□一样……
话既然说开了,大伙儿也就踏实了。不蒙不骗,好聚好散,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大伙儿不爱干不能拿枪逼着。
吴祈宁跟大伙儿一五一十的解释:“公司现阶段银行没钱不错,但是账面上我们没问题,大笔的应收账款成为坏账的概率不大。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成了坏账,咱们把詹爷爷这笔业务按时完成,利润额也能冲减坏账的风险。也就是说,大笔的应收款在前面等着我们。这笔钱不是遥遥无期的,再咬两个月的牙,只要出口美国的产品装船运输,我们就完全解套。到时候别说基本工资,奖金也能发到工资的一倍。咱们的困难时暂时的,咱们的利润是笃定的,我现在就问大家一句话,能不能跟我再坚持过两个月的苦日子?”
那是一个基本上全票通过的支持场面。这个事儿是这样儿,吃苦受罪不怕,这事儿得有个盼头儿,游戏为啥好玩儿?有个进度条儿告诉你你离升级还差多远。何况打怪升级之后,还有封官许愿的好处在。
吴祈宁看了看股肱之臣基本上心思统一了,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开始下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采购部去跟客户说,赊销产品账期三个月后肯定回款。人事部那边儿,十分抱歉先暂停干部工资,吴祈宁看了一眼刚毕业的外地小伙子林雪峰,很体贴地补了一句:“有困难的和我提,可以发个基本生活费。”
回头看向了李文蔚,吴祈宁货真价实地抓住她的手,眼神期待得一塌糊涂的:“按时按质完工,党国成败,在此一举,拜托了。”
李文蔚这辈子头一回让人指望成这样儿,她一时激动,回握住了吴祈宁的手:“请校长放心。人在货在。”
吴祈宁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我不秃啊……”
一屋子人都乐了。
快乐好像可以传染,笑容什么时候都是绝好的缓冲剂。吴祈宁做了最坏的打算,反而收到了个相对好的结果。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有程月娥还是皱着眉头。
散会之后,所有人鱼贯而出,程月娥又自作主张地留了下来。吴祈宁知道,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程月娥的意思是:“吴总,就算咱们公司不吃不喝不给干部发钱,不给供应商结账,灵周科技现在的流动资金也不足以支持两个月了,咱总不能不上税吧?总不能拖欠电费吧?总不能把这帮人的五险一金停了吧?对不对?这些委托委扣的款项可都是不由分说刹不住的。只要我们账上没有足够的钱了,立刻我们的经营就不能存续了。这些钱可是企业呼吸所需要的能量啊。”
吴祈宁点了点头:“这事儿我想到了,你就跟我说,大概其是多少吧……”
程月娥说:“怎么也得给我二百万下来,才能支持的住啊。”
吴祈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点了点头,说:“嗯,行,我去想办法。”
那天晚上,吴祈宁给盛欣打了个电话:“美女,我问你,穆骏真的是起了二心了么?你给我说实话!”
盛欣也不知道在怎么个背景嘈杂的跟火车站似的地方支支吾吾的:“这个么……吴姐姐,我去找你……我们面谈……”
两个小时之后,吴祈宁家门口出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盛欣和一个灰头土脸的藏族姑娘。
盛欣臊眉耷眼地给大伙儿介绍:“这孩子,叫丹朱……是灵周科技的资助对象……我想求求你们让她来这里住一段日子……哦……还有我……”
吴祈宁和刘熙、李文蔚面面相觑,盛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四个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盛欣垂下头,很小声的说:“我把我们家房子租出去了。”她扭着衣服角,表情非常非常的纠结:“我……我把租房子的钱拿出来资助丹朱了,就算你们说我是圣母……我也不能当圣母婊啊……”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吴姐姐,你就让我们在这里住一阵子吧!好不好?助人为乐,积德行善!”
盛欣拉着丹朱满脸生机勃勃正能量地看着吴祈宁,就跟早上跟她吵架对骂的不是这个人似的。
这么精神分裂,也算一独门武功。
吴祈宁痛苦地捂住了脑门子:“我是服了你们姓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