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骏远远地坐在了墙边看着阮爷爷颤巍巍地给吴祈宁擦药。她身上有几处已经给棍子打得皮开肉绽,这会儿已经鲜血淋漓。
雪白的胴体,交错的血痕,强烈的视觉冲击,就算黄凤那颗让阮爷爷包成印度人的头颅都没有吴祈宁的血色的腰肢给人刺激大。
每当阮爷爷的消□□棉擦过,吴祈宁都会微微地发抖。她今天频繁地流泪,不是因为身上不能忍受的痛楚,而是难以接受那种自己在众人狂欢中被活活殴打致死的恐怖和愤怒。
在她快被打死的时候。
他们兴奋地大声叫好。
其中一些人她认识,可以称为她的同事,炎热的午休时候,吃过她买的冰淇淋,分给她过刚砍出来的椰子水。
一转眼,他们就要打死她,并且大声欢呼。
吴祈宁觉得自己并没有对不起他们之处,丝毫没有!
穆骏皱着眉,伸出手指,凭空描摹抚摸着吴祈宁身上狰狞的伤处,无关□□,满心愤懑。
他不能想象阿勇是出于怎样的仇恨对一个年轻女子下这么狠的手!吴祈宁和他们狂呼乱喊的口号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而已!
穆骏能接受这些暴民打死自己,但是他骨子里觉得武力应该止步于女人。
黄凤默默地坐在了穆骏身边,他不好意思看正在疗伤的吴祈宁,于是别过头,眼睛正正地对上了穆骏。
穆骏扭过头和他对视,哥儿俩一年没见了,穆骏觉得黄凤好像又长高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孩子已经隐约有了和他并肩的趋势,而且眼神深沉又平静,看着像个饱经世故的成年人。
黄凤啐了口嘴里的血沫子,说:“穆骏哥,别想了。他们喊什么都是假的。这帮杂碎只想过过打人,嗯,特别是打女人的瘾。这路人哪国都有,在哪儿都是杂碎。干活儿不行,吃饭没够,真发给他把枪让他找解放军去他能给你尿一裤。一嘴巴子抽过去什么都老实了。我师姐做得对,这路人,只能大铁锨糊他,打他是给他脸!”
穆骏向来反对把人分三六九等,今天让黄凤说的,竟然有点儿哑口无言。
黄凤眨眨眼:“你会带我师姐走吧……”
穆骏转头看着他:“会啊。”
黄凤又眨眨眼:“那,你会和她好吧……就是那种好……你明白的……”
穆骏笑了:“不知道你师姐会不会愿意……”
黄凤翻个白眼:“那是你笨。直接推倒不就行了?女人都吃这一套。”
穆骏摇头:“必须她愿意才可以。”
“嗯。也对。对我师姐那是必须她愿意。必须她愿意哦,要不然我揍你!你是穆哥我也揍你哦!”放了狠话的黄凤放松地把手放在吃撑了的肚子上,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我喜欢你们俩好。”
穆骏回头看着他的头顶心儿,又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儿。
中午的时候阿梅来了,这孩子直眉瞪眼,看见负伤的黄凤“嗷”一声就哭了,一下子扑到黄凤的怀里,哭得跟吊孝似的。
黄凤特爷们儿地把阿梅往自己肩膀上一勒,温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回头看了穆骏一眼,示范似地把怀里的阿梅勒紧了一点儿,他朝穆骏眨眨眼,用唇语说:“女人吃这一套!”
穆骏哭笑不得,孩子长大了……
吴祈宁匆匆换了一件不染血的衣裳,她不愿意在人前示弱,还没进渣滓洞,别捯饬地跟江姐似的。不期然回头,看见:正午的阳光底下,受伤的黄凤正拥抱着哭泣的阿梅喁喁细语。
少年英雄,花季少女,残破废墟,光影组合,很像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讲一段江湖恩怨,爱欲横生,分外缠绵。
她没料到阿梅和黄凤已经好到这个地步,难道这就要谈婚论嫁?如果不是,不好招惹人家越南姑娘春心荡漾的,她想要说什么,忽然看到远处的穆骏,食指放在唇边,朝着她做了个嘘声的姿势。
吴祈宁就住了口,然后她特别庆幸自己住口了,下意识地,她有点儿羡慕这样的阿梅。
年轻,乱世,情郎,甚至可以劫后余生……
小姑娘的爱情轰轰烈烈,铭心刻骨。
吴祈宁下意识地回头看穆骏,她看见他正看着她,微笑。
于是吴祈宁也笑了,心里装了许多棉花一样,满满的感觉,微微低头,她有一点点的脸红心跳。
永远端着碗的汤叔叔吹了个口哨儿,这间残破的屋子里居然冒出了一点点温馨和浪漫,食色性也,爱吃东西的人最敏感。
等盛年回来,这点儿粉嫩嫩的氛围就彻底破灭了。
阮爷爷的屋给烧了,盛总就剩下跺脚了:“我才刚走了几个小时,家里就成这样了!我才刚走了几个小时,你们就成这样了!我就不应该走!”
黄凤说:“拉倒吧,盛总,你不走,只能是家里多一个挨揍的。”
再一次帮着黄凤处理头部擦伤的阮爷爷悲苦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没有纱布了……”
安静了大半天的詹爷爷忽然开了口:“你们走吧。这里不能呆了。晚上他们恐怕会回来。”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偶尔朝这里冒头张望的几张黧黑面孔。
老头儿拄着枪已经在门口儿坐了三个钟头了,怎么看都有几分强弩之末。
盛年从贴身的兜子里发牌一样拿出来机票,居然只有五张:穆骏、吴祈宁、许大爷、李工和宝姐身边的秀儿。
吴祈宁一听就摇头:“我留下,你把黄凤带走吧。他太小了,不适合这儿。”
盛年翻白眼:“我就是把猪肉留下我也不能把你留下啊。把你留下不是等着让人祸害了。”
黄凤点点头,他居然另有算盘:“盛总,我看厂,我不和你去柬埔寨。”他看向已经急了一脑门子汗的,吴祈宁:“师姐,我会说越南话,我长得像越南人,没什么人认识我,我可以藏起来。”说着,黄凤揽住阿梅,笑嘻嘻地朝盛年挤眉弄眼:“我去阿梅家住。她叔公是这里警察局的主事呢。”
盛年扬眉,颇有几分心领神会,他悄悄地塞给了黄凤一万美元。
黄凤捏一捏,点点头:“盛总,我晓得怎么用。”
吴祈宁叉腰看着这样黄凤,第一次生出,他长大了,自己再管不了他了的失落……
穆骏安慰地捏了捏她的衣角,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生出一种儿大不由爷的挫败感。
吴祈宁张了张嘴:“宝姐呢?”
盛年默默地叹了口气:“她死活要和我一起去柬埔寨。”
吴祈宁也叹了口气,为宝姐的情深深,也为盛总的桃花乱,生逢乱世,这凭空又多了几分旖旎。要是让国内望穿秋水的刘熙知道了,还不得咬碎了牙?
机票是凌晨四点的。现在他们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去胡志明机场的主路上到处都是燃烧的轮胎,车过不去。
阿梅说:“抄小路吧,我带你们走……”
走……
穆骏皱了皱眉,想起来路:“几十公里必然要的。”
盛年几乎蹦起来:“那还不快走??就你们这速度,估计天亮都未必能走到。”
没有想象中的道别,没有热泪,没有依依不舍,吴祈宁甚至没见到她想再拥抱一下儿的姐姨。这伙儿人匆匆地让盛年催促着打点了一下儿行装,轰上了汽车。
盛年说只能带他们走到西贡附近,顺便要回西贡市的詹爷爷、汤叔叔和费大哥加入了他们行走的行列。
吴祈宁戴着阿梅的斗笠,穿长袖衬衣、长腿裤行走在胡志明市周围的某条小路上,准确地说她正走在一大片橡胶林里。一大片橡胶林的定义就是,你触目所及都是橡胶林,前后左右一样多,得亏阿梅带路,否则吴祈宁早已迷失了东南西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朝前走,还是已经不知不觉随着地球自转打了弯儿。
前后左右都一样,让人感到迷茫。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开车在侏罗纪公园里,现在别开生面,行走在这里,步步惊心,因为会找上她的不止蚊子、蚂蟥、蛇,还有突如其来蹦出来的越南人。吴祈宁一边走一边转动着脑袋四处看,觉得这比侏罗纪公园儿刺激多了。
吴祈宁叹口气:天知道,我只是想出门打个工而已……
此时,离飞机起飞大概还有十六个小时。
她一边儿走一边儿自己抿着嘴乐,小时候听相声,郭德纲老师说提前半个月步行去机场,她还笑的前仰后合,现在可不是……人家郭德纲老师走的还是首都的一马平川呢。
哎,真是说人笑人不如人。
走着走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吴祈宁虽然在越南混了两年,但是基本上在空调房里呆着。越南平均气温三十六度,刚下过一场雨,大太阳晒在天上,热气蒸上来,橡胶林里的温度湿度令人发指,吴祈宁想如果我带一块发面出来,估计一会儿就可以吃上馒头了。
吴祈宁背着包儿一边儿走一边儿嘀咕:“詹爷爷您当年参加越战,是不是一上岸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詹爷爷呼哧带喘地背叛了自己跟阮爷爷吹牛时候的天下情怀:“是啊,可是登陆了也就来不及了……”
汤叔叔企图找点儿同病相怜:“你们中国人不是也来过这片国度和他们交过手吗?”
穆骏白着一张脸苦笑:“我们比较聪明,打到北越,凉山就完了,好像没这么热。”
费大哥摇摇头:“这也叫热?你们是没到过中亚沙漠,这里至少还潮湿……”
女英雄阿梅顺手从树枝上抓了条蛇下来对着费大哥扔过去。费大哥一个跟头摔到了树丛里。
阿梅一马当先,头也不回地说:“英勇而伟大的越南人民抗击了美国侵略者,法国侵略者和中国侵略者……”
于是大家都住嘴了。
詹爷爷撇撇嘴,对吴祈宁小声嘀咕:“很多年后,越南人会在他们的教科书里这样写,在越南人民不懈地抗争下,中国人逃跑了。就好像你们写美国人一样,我记得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写我们撤退的美国大使,叫做什么来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吴祈宁忍着笑:“《别了,司徒雷登》。”
詹爷爷几乎乐不可支地挪着大腿:“你看所有国家之间都这样,你笑话我,我笑话你的,好像小孩子们一样。”
吴祈宁难以想象,自己走了,那些越南人会怎么说自己:那年,那个傻瓜的恶毒的侵略者小娘们?怎么没打死她?甩甩头,吴祈宁想:如果还可以,我会帮仓库的阿当念完业余学校的。无论他们怎么说我……
擦把汗,吴祈宁恨恨地想:中国人,说话算数。
穆骏走得很辛苦,不只热,而且疼。他没敢和盛年说自己骨折了的事儿,要不然他会觉得自己来纯粹是添乱的。
穆骏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盛年临走时候和自己说的话:“小骏,带着他们好好儿的回去。自己保重。碰到越南人就跑,千万别惹事儿……还有,我要是去柬埔寨有个三长两短,弟弟,你帮我照看刘熙和盛川……”
盛年极少和他拥抱,盛年从来没叫过他弟弟。
穆骏咬了咬牙,接着往前走,但是骨折很疼,那种疼法,真是……遮天蔽日……。
吴祈宁无声地接过了穆骏身上背着的饮用水,穆骏死命地摇头:“不用。”
吴祈宁笑了:“我渴!”
费大哥叹口气:“如果女人都是这样的,穆斯林也不会娶四个老婆了。”
于是,第二条蛇又朝他扔了过来。
阿梅最恨渣男。
就这样,从下午走到了日落,从黄昏走了深夜。
走到最后阿梅都腿软了,汤叔叔搀着詹爷爷,费大哥背着许大爷,秀儿和吴祈宁晃里晃荡地揪着穆骏的背包带儿,让他拽着走。
穆骏一路上白着一张脸给她们讲故事,说中国远征军怎么走进了野人山……
詹爷爷气若游丝地点点头:“对,史迪威也曾经带着妇女儿童逃难……为什么悲惨的历史总在重演……”
终于,在午夜之前他们远远地看到了胡志明机场的灯火。
阿梅“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到了……”
站在繁华热络的机场门口,听着南腔北调各国的语言,吴祈宁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她塞给阿梅一把钱:“在这儿找个好旅馆住一宿。明天打车回家。”
阿梅抱了抱吴祈宁的肩膀,哭了:“小姐,你要回来啊。”
吴祈宁点了点头,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她说:“替我照顾黄凤。”
阿梅羞涩地笑了。
想起来汽车上面如桃花含情脉脉看着盛年的宝姐,吴祈宁苦笑:赵四小姐说的好,如果没有西安事变,她没机会和张学良白头到老……
多少灾难,成全了女人。
哎……
詹爷爷自告奋勇要带阿梅住自己在西贡的小别墅,保证安全,明天再打车送阿梅回家。
吴祈宁也算放下心事。詹爷爷他们已经订购了回美国的机票。这一次分别,还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大伙儿都有点儿依依的意思。
汤叔叔给了吴祈宁一个巨大的熊抱:“如果这个小白脸对你不好,带着菜刀来美国找我们!”
吴祈宁点点头:“如果去,我给你带一套中国饭碗。这么大……”
于是大家都笑了。
费大哥曾经设想,如果联合国交给厨子管,大概早就天下太平了。
千辛万苦,终于踏上了回国的班机。登机的时候,他们这帮衣衫褴褛的花子很是让空中小姐瞠目了一会儿,但是吴祈宁她们已经顾不上了。
起飞时,从舷窗边上,吴祈宁依稀能看到灯光点点,椰树摇摇的美丽西贡。
穆骏握了握她的手:“会不会舍不得?还怕不怕?”
吴祈宁长出了一口气,阖上穆骏的眼睛:“您啊,就歇一会儿吧……”
离开越南,久别重逢,死里逃生,前途茫茫。
他们以为他们会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其实还没飞到巡航高度,他们就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