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痦子
东江的冬日倒不似北地残忍,一年也就三四回冻死人的事。
可湿漉漉的冰冷水汽像一把薄且利的小刀,专门往人的骨头缝里挑。
整个慈幼庄上,只有莫姨和婴孩的房间里有炭盆。
阿雯从厨房里提来一桶米汤,来给婴孩们喂食。
“咦?阿星你怎么起来了?今天的活我帮你干,你去休息吧。”
她看着蹲在炭盆前祈星的背影,道。
阿雯说着,熟稔的捞起嗷嗷待哺婴孩,将米汤一勺勺的喂给她。
她喂得速度飞快,孩子却吞咽的更快。
“阿晴呢?我借她的镜子用一下。”
祈星看着没在猩红炭灰里的小刀,克制住想马上回头的冲动,故作淡定的问。
“阿晴交绣品去了,她的手帕卖得很好,莫大虫带她去交货了。放心啦,别人面前,莫大虫不会对阿晴怎么样的。”
“嘻嘻,莫大虫。”说话的这个小女孩叫艾草,可能已经四、五岁了,是这屋里最大的小孩,也很机灵。
她正拿着一把勺子,往自己嘴里喂一勺米汤,又往一个还不会走的小婴孩嘴里喂一勺。
“你这丫头!她跟前可不许说,不然又要挨打!”阿雯赶紧说。
艾草嘻嘻笑着,点点头。
见祈星蹲在炭盆前头不肯挪步,阿雯道:
“阿星,这都是昨天的炭渣了,今天早上莫姨只分了一碗碎炭来,我还没使,怕撑不过一个晚上。”
阿雯忙着喂孩子,也没空看祈星。
等祈星走到她跟前,也拿起一把勺子喂孩子时,她扫了祈星一眼,惊叫道:“阿星,你,你怎么了?你额头在流血啊!”
祈星已经抹了一把炭灰在伤处,但血还是滑下来一行。
她信手抹去,浑不在意,道:“你不觉得那颗痦子太难看了吗?我给割了。”
阿雯不仅人长得粗疏,大手大脚,性子也是如此。
听祈星说得如此随便,她就也不当一回事起来。
“嗯,是难看,没了痦子你肯定好看。”她傻呵呵的笑着,肉圆的塌鼻头皱在一起,实在不美。
也正因如此,没人领走她当女使,在庄子里一直待着。
幸好她很能干活,莫姨虽然成日的嫌弃她,暂时还没有赶她走。
而阿晴则是腿脚不便,也没人要,但她女红很好,能换钱,莫姨也舍不得她这颗摇钱树。
至于祈星,她如果不是今年遇上祈夫人,回了祈府,至多再过两年,她也该有去处了。
是给人领去当小媳妇,还是当女使,又或者黑心一些,骗去隔壁州县,再卖去腌臜的地界。
“阿星姐,那是小花的鼻子,不是嘴。”艾草笑话她。
祈星忙回神,将米汤喂进小花嘴里。
还回祈府吗?祈星不愿意了。
那本是她的家,她却不曾从那里获得过半分温暖。
她在祈家变得越来越丑恶,变得连她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一桶米汤很快见底,可大多数孩子都没吃饱,但是他们都没怎么哭,将小拳头塞进嘴里,或是抓着一根稻草,津津有味的嚼着。
小花咂了咂嘴,朝祈星伸出手。
祈星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见她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像个小花猫似得,就用帕子沾了点屋檐下的雨水,一点点的给她擦脸。
“洗干净了一会还得脏。”阿雯不解的说。
她们是从来不做这些多余的事情的。
“擦干净些,若有好人家来挑女儿,我们小花这么可爱,能被瞧上就好了。”
看着小花皲红的脸蛋,祈星微微一笑。
阿雯闻言,也学着祈星的样子,将艾草拉过来擦了个脸。
她手劲大,幸好艾草也皮实,她擦,她躲,倒是玩了起来。
艾草咯咯的笑着,笑声总是让人开心的。
“笑笑笑!知道你娘死了?笑得这么开心?!”
莫嫂的声音隔着门从庭院里传过来,大家一下都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子,门被推开,方才还活泼的艾草赶紧藏到了阿雯身后。
走进来的人容貌清秀,可是走路的姿势却十分怪异,腋下还架着一根拐杖。
大家都松了口气。
阿雯指了指阿晴身后,这意思,莫大虫呢?
阿晴道:“她回屋歇去了。”
她表情并不很好,低着头走进来,依着祈星坐下来。
“一文钱没给你?”祈星扭过脸问她,就算没有前世那些模糊的记忆,祈星也能知道莫姨的行径。
阿晴刚要说话,立刻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额头那处黑乎乎的血污,一时忘却心中愤懑,道:
“你,你,怎么把那个痦子去了?不是指着那个,希望你家里人认出你吗?”
“白日做梦的是事情不提了,那痦子太难看了。”祈星轻描淡写的说。
阿晴看着她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愤愤不平的道:
“她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拢共卖了一百五十文,她半个子都没给我,我还盼着能给孩子们买点板糕泡糊糊吃呢。”
艾草认真的听着几个大姐姐说话,听到板糕糊糊几个字,她眼睛一亮。
祈星没有完全退烧,她头还有点疼,艾草这个亮晶晶的眼神,突然叫祈星想起前世的事情。
“你不准去莫姨屋里偷钱!”她忽然很严厉的说,声音尖利,吓了孩子们一跳。
艾草更甚,整个人一颤。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阿晴伸手去抹祈星的额头,果然还是滚烫的。”
祈星抓住她的,看着艾草,一字一顿的说:“今天晚上,你跟阿晴睡一个被窝,她睡觉轻,你别再打什么鬼主意!”
艾草躲到阿雯身后,黑溜溜的一双眼睛瞧着祈星,眼神有点不服气。
阿晴见状狐疑的说:“艾草,你真想着偷钱呢?不许!被发现了,是要被打死的。”
祈星紧紧皱起眉头,她的太阳穴传来尖利的痛感,阿晴的这番话,印证在前世。
“张嫂子上午是不是没来。”祈星抬起埋在掌心的脑袋,忽然说。
阿雯道:“她好些日子没来全了,本来说好一日喂三回,现在一日两回都够呛的,麦草和麦穗今早上就没吃到奶,我兑薄了自己的粥喂了她们的。”
小婴孩躺在窄小的木板床上,胸膛轻轻起伏着,睡觉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祈星心里一阵发酸。
她几乎都要不记得这两个孩子存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