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聪回来的时候正是黄昏,凌霄与翠竹在院子里,听莫昌讲那些北边儿没见过的花草。公主派来的下人们不远不近地站着,见了侯聪纷纷垂首肃立。莫昌让翠竹凌霄在外头看猫儿狗儿,自己请了侯聪进屋。侯聪人还没坐下,先问了钱的事儿。
“上午说到吃穿用度的供给,公主殿下说她来出,目前呢,有人送过来吗?”
莫昌摇摇头,“有些日常器具送过来,并无钱财等物。”
侯聪沉吟了下,“我让青松送银子过来。”
莫昌以微笑回应,“多谢。也不可太过奢侈,就算是那些老臣日后来拜,我也不敢见的,人情来往上基本没有,不过是我和翠竹凌霄三个的吃食而已。”
“我知道。如今我们且商量莫辉的事儿,殿下怎么想的?”
说是不合作了,两个人遇到事情却只能与彼此商量。莫昌知道侯聪问出这个问题,就是与自己再次想到一起去了,“自然是希望他尽快立为太子。一方面,莫荣本人会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心里面依然有先帝和我的旧臣,只会更被刺激到。”
侯聪“嗯”了一声,“没错。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在浴佛洗辱之前,没有资格见到莫荣,就算有,妄议立皇储大事,确实不妥。被莫荣找到借口,都不需要下黑手杀你了,直接抓起来算了。”
因为侯聪难得这样说话,莫昌竟然觉得很好笑,“呵呵”了两声笑了起来。
侯聪也笑了笑,因为心里有事,他自己摸到自己的脉搏,跳得都更快了,“但是,你支持莫辉当太子的事儿,又必须让朝臣百姓们知道。这件事,我们要计划一下。”
“还没成对头,就又要合作了呗?”
“这不是合作。是我们唯一能走的路。”
侯聪说完,起身就走了。看看时间,吩咐了青松送银子到莫昌屋里,自己又看了看账本和来往书信。望着着南国国都的公主府,沐浴在橘色的晚霞里,在心里排列着要做的、想做的事情。
而他最能确定的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很快,艳阳公主派了长史官亲自来回复:“殿下说了,多谢小侯将军的邀请,今晚准时在亥时见面,赏月饮酒。这个地点嘛,就安排在后花园的绿云亭,可好啊?”
“悉听尊便。”侯聪回答。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双唇紧抿,没有让座,看着公主府的长史官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长空急匆匆从外头回来,轻声告诉侯聪,细腰湖上的约,定好了。侯聪换了件墨绿色的衣服,让青松、长空留在腐里,而他要单独赴约。
除了公主府,从前面的街拐了几下,侯聪雇了一匹外面的马,沿着运河走向细腰湖。一刻钟多一点之后,他的马踏上一座木桥,进入一条繁华的街,从这条长长的街上整个穿过后,又是一座桥,却是石桥,站在桥上,街面挡住的细长的一片葫芦形状的湖面滟滟展开,或近或远的灯笼的光反射在湖面上,或大或小的石桥木桥搭在汇入湖中、或者从湖中流出的小河道、运河之上,或是繁奢或是清丽的游船,飘荡在湖面。
想起莫昌与自己的约定,侯聪竟然有些愧疚难过。他忘掉这种感觉,走向湖边。
找到那艘叫“独醒”的船不难。
它停在一座大桥洞下面,桥洞的另一面,是细腰湖又延伸出的一个小湖泊,满是青萍绿河,即便是这样的晚上,巨大的肥硕的鱼,依旧在侯聪经过时,跃出了水面。“独醒”是一条三层的游船,刷着淡红的漆,线条简洁,在繁华与清雅上,取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然船不小,但是并没有多吵闹,莺歌燕语都是从其他船上,飘过水面,传过来的。
侯聪牵着马在附近又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跟踪,再次回到船边,拴了马,向店家报了是秦贤的定位,就被领到了三楼。秦贤早就在那里等着,这时候站了起来,离开桌子,快走了几步过来迎接。
两人彼此拱手。还未曾说话,秦贤对店家说了“有劳”,让其退下,然后请侯聪到座位上就座。这是个精致小巧的餐桌,仅够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且守着窗边,正好看到湖面。侯聪和秦贤刚坐下来,就发现船开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童上来倒酒倒茶,伺候浴手,又问点菜的事儿。
秦贤看着侯聪,侯聪则看着他,“秦校尉来吧。我只是不吃虾。”
秦贤笑了笑,没想到侯聪人物如此秀逸,还有些可爱。所以他看一下小童,说一个菜名,说一个菜名,看一下侯聪,就这样,点了红糖饼子,红烧鲤鱼,清蒸塘鱼,鱼蛋汤,和粉蒸排骨,又加了一壶桂花酒。
小童下去了,侯聪始终沉默着,等菜都上齐了之后,秦贤替侯聪倒上了酒。
侯聪也没有谦让,一饮而尽第一杯酒,问出了今天第一句话,“秦校尉当时找的是我们理国的谁?”
秦贤知道这是侯聪在查考自己,一方面确认自己确实是层层情报传递过程中的第一个人,一方面确认自己的动机可信。所以,他边吃边说,如何先找理国的商人,如何接触到理国的细作,然后回溯自己如何获得情报,最终说到自己父亲与白家的关系。
侯聪的脸色这时候才放开,因为之前他一直仔细聆听并且推敲面前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凭借经验去确定到底是不是可信。
侯聪举起酒杯,“来。”
没有致谢,也没有安抚,因为秦贤效忠的是自己国家的先帝,并非理国。他们只是阴差阳错地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两个人喝完一杯,侯聪才问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秦校尉去过官驿,见过白衣了?”
秦贤好像都没想到侯聪为什么单单提这个女人,“是。拂蕊校尉宇文姑娘。”
“她不是宇文姑娘,她是白姑娘。”
秦贤死都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双眼涌出泪水,愣在那里。空了的酒杯僵硬地捏在手中。
他知道祖父受人陷害的时候是白深相救,他知道白家关在死牢的时候,全族为报恩倾家荡产把钱交给父亲,让他去带出一个白家的后代。他也知道父亲一去不回,一定是被白家的仇人杀死了,他更知道白家随后被执行满门抄斩,而自己家族不停地遭受到更多的迫害。
他不知道,原来,原来父亲是救出了一个孩子的。
侯聪轻轻伸出手,把秦贤手里的酒杯拿下来,自己替他倒上酒,“来,这杯我谢你。因为令尊救了我最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