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聪又恢复了那种冷淡骄傲,站了起来,走向莫昌。又因为身子还是虚的,右手本能地在空气中抓了一下,被莫昌扶住了。旁人也没有敢说什么的,看到他们两个扶肩搭背出了舱门。白衣第一个跳下了床铺,想往外走。长空拉了拉她,“是不是怕人听?别跟去,别惹大公子上火了。”
白衣只是站着,没有回应哥哥,等了一会儿,还是抽身出去了。长空等一串儿人物,都跟了出去。左右找了找,听凌霄说,侯聪与莫昌两个正在甲板上发疯。
说“发疯”一点儿都不夸张,白衣和长空兄妹两个,后面跟着慕容行独孤正和元又、荧光,爬上梯子,就看到侯聪和莫昌一会儿跳一会儿吼,一会儿伸开双臂来回地跑,一会儿又趴下去,划拉着什么数字儿。
第一个放心下来的是慕容行,“姑娘别担心了,他就这样。”
白衣想起来那天,作为护卫队到达战场,长大后第一次看到侯聪,他确实也是这么个模样。刚想到这里,侯聪像从自己与莫昌等世界里醒了过来,人还趴着呢,回头一眼就看到白衣,向她咧嘴一笑。
白衣不等什么,拎着裙子、拔腿跑了过去。湿滑的甲板让她一开始有些踉跄,跑到侯聪和莫昌身边儿,差点儿没停下,被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拉住了。
“嗯。”侯聪的眼里有一团火,就像他冲锋之前的那个样子。他居然把自己手里的那只白衣的手腕子,也塞给了莫昌,就像老祖父把小孙女托付给了别人,自己越过白衣向众人走去,他要说正事儿了,他又成了个目中无人的武卫将军。
“大毛,二毛,三毛,长空,听好了。”他顿了顿,“大毛把所有人集合起来。毛,毛,”——独孤正和元又到底是谁“二毛”谁是“三毛”这个问题,始终没定,所以侯聪这会儿是看一个、叫一个,“你们带人去帮荧光。长空,你的职责就是拿钱。把值钱的东西集中到你那里。”
侯聪与莫昌到底计划了什么,没人说,也没人问。但是至少在场的人已经明白,这都是为了逃生。而且,以这两个人的疯狂和勇气,一定是足够冒险的办法。冒险到不能告诉任何人,没有预先调查,没有预言,一次成功或者赴死。
任何犹豫,任何知情后到纠结,都会让这个办法失效。
元又去帮荧光,跑得比独孤正还快,紧紧跟着。荧光手下的女兵们正一脸严肃地守着一个最大的舱门——侯聪给白衣做的风筝就在里面。
荧光知道元又一路跟着,只是装看不见。
“姐姐,大公子让我来帮你。”
“你?”荧光这才拿正眼瞄他一下,顺便吩咐,“开舱门,拿东西,轻着点儿。”
“对,我,还有,我想告诉你,你的手下谁是谁我都分不清,我在你们营房旁边转悠,不就为了瞧瞧你嘛。”
“你!你!人渣!”荧光像要被气哭了,泪眼朦胧看着元又。
元又给她擦擦眼泪,“等活着到了对岸,你再打我。”
说完这句话,独孤正也到了,和元又双手垂立,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荧光姐姐,大公子事先教过你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唯你之命是从。”
大船上所有人,都集中在了甲板上,侯聪一一查看,随身武器也交出来,什么都不许带。
凡事侯聪检查过的人,他们各自的小头目跟在后面,按照平时了解到的人际关系,对他们进行了分组。
白衣一直焦急地看着侯聪,等不到他在看自己一眼。莫昌反而陪在她身边,只是过一会儿就重复一句话:“你和我一起。”“相信侯聪。”
白衣看到慕容行回来了,哥哥也与侯聪耳语、汇报。荧光和独孤正元又还不见人影。
卫遥与翠竹、凌霄等在一边,又过了一会儿,青松扶着慧娘走上了甲板。
侯聪大手一挥,慕容行与几个最心腹的人下手了——失去武器、没有任何警惕的兵士们被“缚杀”,三个一组捆了个结结实实。白衣刚想说什么,自己也被莫昌捆住了——而且和他捆在一起。
白衣看着他,又看看侯聪——黑夜里,侯聪那颀长的、无情的身影,从正面变成侧面,又变成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大公子!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侯聪一步都没停,大步离去。
白衣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听到了荧光说话的声音。“荧光!”
“你听我说,”莫昌把自己面对面地和白衣绑在一起,他如今只有对她还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相信他。”
“他没我不行的!”
莫昌苦笑,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你真心关切一个人,你就觉得他是个笨蛋,离开你什么都做不成,哪怕你帮不上忙,也要在他做事情的时候守在那里。就为了一件事——放心。
“我没你也不行。”莫昌卑微地说。
荧光走到白衣身后,“宇文姑娘,大公子最在意你,别让大公子伤心。”
这句话居然管用了。白衣的身体有些微微地抖,她扭头向荧光笑笑,又看了看莫昌,“殿下,对不起。”
“傻。你们都是为了我吃这些苦,我对不起你。”
很多恩怨也算不清了,如果今夜是生命的尽头,白衣也没想到自己是和莫昌死在一起的。
或许近日是太浪荡浮躁了,皇上的旨意怎么能改呢。她本身就是莫昌的替死者。侯聪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莫昌平安到达平都组建的队伍。自然不管他决定了什么,都要听话。
身为替死者,在这种时候,就要和莫昌在一起,打起精神来,集中注意力,随机应变,保护他。
心里有侯聪,会一直有的。希望能过江,能到浴佛洗辱大典,能一天天更喜欢他,然后,抱着这个喜欢,身为校尉与将军,并肩作战,身为女人与男人,与彼此不相干,最后,放心地死去,在天上看他娶妻生子,花好月圆。
大船忽然又动了起来。
不仅如此,速度逐渐加快,方向依然是——南方。
侯聪和慕容行,是去开船了?白衣扫视着甲板上,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她找到哥哥的眼睛,正和一个箱子捆在一起,对她笑。嘴里似乎说的是两个字:“别怕。”
白衣不知道,侯聪并非一句话都没有就离开甲板的,他经过长空的时候对他耳语了一句,“我要是不在了,白衣就交给你。不是作为替死者,是保证她活下去。至于办法,自己想。”
这是为什么,侯聪选了长空保护财物的原因。
船工开船的地方,侯聪看到一切按照安排在进行,脸色稍微宋快了一些。
“几位老大,”他对船工说,“这次如果死,我和你们一起死,荧光校尉那里有我的嘱咐,会善待你们的家人,是奴才身份的都赎出来。不管有儿子女儿还是侄子侄女,都加校尉衔儿,到侯家的军营里做事情。如果活下来,那就等我报答。”
“谢小侯将军!”船工们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继续加速。”侯聪命令。
“毛,你们如果和我死在一起,下辈子还做兄弟。”
“大公子。”说话的是慕容行。“请您上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可能,我和你不会分开的。”侯聪心里最想对慕容行说的话,就是这句。
几个船工,虽然做了保证,但必须由他们在旁边监视。
江面上,江水中,由少而多,由简到密,出现了团团的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热气蒸腾的江水,像烧开了的巨大的鼎。
留在甲板上的人,好像明白了什么。
成国人摆了“神火”阵,绵延几里,要把所有人与船只一起,烧成灰烬。
莫昌刚才命令停船是因为如此,如今加大速度开过来,是为了死里求生。
“轰”地一声。
一只谁都没见过的,巨大的风筝,展开了翅膀。
在热浪、风力与船速的作用下,带上了甲板上的所有人,冲向天空。
女兵们也在其中。
而元又和独孤正合作,“戏弄”了荧光,把她先送了上来。这两个男人手里已经没有绳子,靠四肢的力量在大风里抱住木质的风筝骨架。
元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子一阵疼。
大风里看过去,是荧光咬住了自己,她被绑着,没有手,只有眼里都是爱恨,只有牙齿能用上力气,不放开自己。
他笑了笑,大叫一声:“傻!”
大船燃起了火,但依旧在全速冲刺的状态,因为必须靠它,最后给风筝一个向南而去的力。
白衣在天上,想到了侯聪给自己做的秋千,和自己闹脾气后,躲进工具房里要做风筝的可恶模样。同时,看到熊熊大火一寸寸吞没那艘船。
她强迫自己睁着眼,如果侯聪真的烧成了灰,也要看着这空气里的每一粒灰,那就是他。
要多看一眼,要吸进嘴里肺里。
忽然,牵着大风筝的绳子断开了,最终把燃烧的大船抛在了后面。
绳子的末端,有几个可笑的、可怜的、灰头土脸的人。
侯聪!慕容行!
“傻!”白衣喊。
朝阳升起来了,4月27。
一年春尽的时候,白衣和莫昌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大江东去,极目天阔,绿意一片,绵延不绝。
风筝带他们,回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