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看着自己的梦,向着他自己的记忆走去。
丹娘自然有花魁的骄傲,虚虚地抬脚,其实并没有迈出脚步。那美好的身体自然是前倾了一下,动作缓慢优雅,不疾不徐里,有种大将风度。就这么不算动地,动了半步,侯聪的大长腿已经急切地走到了她面前。
她先笑了笑,还没笑满呢,只是半开的牡丹,身子就福了下去。这回却是满礼,因为侯聪武卫将军的位置在那儿,丹娘和徒弟们给足了面子与尊崇,身段儿又娇软,直接低到了人的膝盖处,头上的花儿朵儿颤巍巍地,接着再起来,已经是圆满的微笑。
这还没完,她们齐齐整整的态度,向着另一个方向又福了下去,然后,又往反方向来了一遍,三下三福,常来常往,是个青楼上的吉利数。
侯聪堵在喉咙里的话儿说不出来,是丹娘缓缓地唤他“大公子,别来无恙。”
他眼里涌出一股温热,仿佛有千万种委屈被唤醒似的。“嗯。姐姐好。”
丹娘点点头,“谢大公子记着。”她不多做纠缠,因为知道来人都是谁,从皇子莫昌起,行礼打招呼,又热热络络让进楼中,“天儿冷,进去喝酒叙谈。”
一行人立即从心底里听她的指派。她那四个徒弟不卑不亢地、悄无声息地、自然而然地分配了开来,一个就陪着莫昌,一个就辅佐着侯聪,还有一个左右兼顾着长空与独孤正,另一个带着李安都、贾方。进了楼后,从天而降又出来四个可人儿,拉着元又和贺拔春,还有一个陪着慕容行与荧光,另外两个则亲亲热热去照顾慧娘、青松、翠竹这些人人了,绝对不让谁觉得受了冷落。
说是楼上的女人,但是毫不腻歪,与客人之间保持着距离,说的话儿也是介绍着楼上吃的喝的而已。
丹娘自己呢,陪在了白衣身边。
“宇文姑娘。”
“丹娘姐姐。”
“不敢不敢。早秋晚冬写来信,说到了你。”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白衣就亲切了起来,“我老想着见她俩,结果总没空。”
“何尝不是呢,人是地行仙,今儿到东,明儿到西,由不得自己。”
丹娘只说到这儿,并不教导旁人要如何做事,是该追寻那些飘走的,还是该珍惜眼前人。她看透了,却不说。真是让人舒服得紧。提了晚冬早秋拉近距离后,丹娘就收了,也公事公办介绍起了不忘楼,“这楼还算大,去年还翻新了一遍,菜式多是本地厨子做的,不算细致,重在一个食材新鲜,还有大河里钓上来的大鱼呢!”
这话听得白衣格外高兴,“哥!哥!丹娘姐姐说,大河里有鱼!”
长空已经晕乎乎的了,和白衣竞争谁融入不忘楼融入得更快,“我早知道了,哼!”
“哼!那你不告诉我!”
说着话儿,一股炭香早就热烘烘地扑面而来。因为确实冷,炭盆子摆上了,椅子上铺了大红毡条,更小的女孩子们上来跪下,个个都是绿棉裙子,双髻上围着一圈儿淡黄色的绢花儿,腰上和丹娘一样绑着束腰,格外谨慎,双手捧着铜盆,里头是整整齐齐热水泡过的手巾,高过头顶举着。每个铜盆旁边,由同伴捧着木托盘,上面有三个小手炉,给女客人备的,爱拿不拿。
桌上现在干干净净的,丹娘安排着,莫昌、侯聪坐了主位,其他人就近坐了,酒酿圆子就呈了上来,接着是炸豆腐、白菜卷儿、栗子糕,鹅油酥,玫瑰花酱放在小碟子里。
不忘楼上,这个时候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丹娘说,底下有歌舞,可以点,可以跟着看,目前是有五支曲子排着。莫昌表示不急,下面已经唱了起来。唱的是什么其实也听不清,被叫好声一层层压了下去。侯聪吩咐可以烫酒上来了,又命令不论尊卑,翻开了喝,划拳唱曲儿皆可。
凌霄伸长了脖子,只管好奇,丹娘注意到了,怜惜地上下打量她,“姑娘真好看。别怕,到栏杆那里看,那里视野好,听得也清楚。”
凌霄自从碧霄死了,心里那份慌张还未完全散去,拿眼镜看白衣,白衣会意,与她手牵手去了。倒是给侯聪的眼前的风景加了码凌霄今日穿着淡红色衣服,和白衣袅袅娜娜站在一起,懒散地趴在栏杆上,映着灯影儿人声,格外俏丽。
荧光到底是女孩子,踌躇了半日也走了过去,还带了一个碟子,拿了吃的给那两个。三个人痴痴呆呆观不够的景儿。白衣渴了,自顾自回来,丹娘早就注意到了,拿了杯甜酒,比长空速度还快,递给了白衣。
长空在一个叫婉仙、一个叫明妃的姑娘包围里,还没忘了妹妹,这时候觉得输给了丹娘,自己挠挠头笑笑,赶紧回到姑娘们的怀抱。
白衣喝着酒,听丹娘问自己,“烫吗?”
白衣摇摇头,不知道怎么的,感觉在丹娘面前吧,总想放肆,总想撒娇。
于是,她并没着急离开,而是在丹娘旁边坐下,问起了话儿。
侯聪本来陪着莫昌说话儿,这时候耳朵支棱了起来。
“丹娘姐姐,您见到大公子的时候,是个什么情景?”
“坏了。”侯聪想,望着那边儿,隔着一丈远,要阻止也不太好,不阻止更完了。
主要是,大家都支棱起了耳朵。咦,怎么连荧光和凌霄,都背对着楼下,回过神来倚着栏杆等着听呢?
丹娘轻启朱唇,眼波流转地看了一眼侯聪,“他呀,那时候才16,还是个毛毛头。老侯将军来止君楼和妈妈们说,是时候让小侯将军历练了。妈妈敬重侯家,就先说了我们楼上的规矩,选日子请客送名帖下聘礼,都不能少的。既然如此,也不要委屈了小侯将军,自然要他选一选。我们姐妹三四十个,一起去了侯府。那个小侯将军哟——”
“怎么?”白衣跟听书一样,入了神。
“腰上配了剑,身材长得差不多了,就是那个人啊,冷极了,眼睛里谁都不看。昂然立在那里,我想着,敢是房梁上有老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都知道侯聪骄傲起来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全部笑了起来。
“胡说,哪里是那个样子?”侯聪在旁边澄清。
根本没人理他。丹娘继续诉说,“结果侯老夫人急了,看我们悄没声息站了半晌,对他说,聪儿啊,你瞧了吗,选谁?”
侯聪其实已经忘了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了,心想,行,你就说吧,总之不会影响我高大光辉的形象。
丹娘果然就说了下去,“结果呢,他还是听不见。仍旧是瞅着房梁。他那个奶爸爸,黄老头儿,这次也来了?嗯,就悄悄劝侯老夫人,老夫人啊,我看大公子的心病犯了。要不然给他治治吧。老妇人叹口气,点点头。黄老头就走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傀儡娃娃。”
“嗯?还有这出?”侯聪努力回忆着。
“那个娃娃是个俊美的女娃娃,和白衣姑娘一模一样,塞到他怀里,他就活了过来,瞧了瞧我们,问谁最贵?妈妈们说,丹娘。他说,就你了。先拿着那个傀儡娃娃,举到半空他自己面前,脸贴着脸,狠狠地说说,我——侯聪,绝对不能输!”
白衣听到这里,心里一阵乱跳。
丹娘说,“当夜就洞房了,他非把娃娃放在旁边儿,娃娃叫小白衣。至于细节嘛——还是我说的,小侯将军温柔勇猛,孺子可教。”
随着一声哄笑,白衣看了看侯聪,他眼皮一垂,满脸通红,害羞了。
白衣也羞得要命,一扬脖子喝完了甜酒,跑回栏杆那边儿,看下面唱歌去了。
左边儿是凌霄、荧光,这时候忽然安静了下来,想着女孩子的心思。右边儿忽然多了一个人,扭头看看,是侯聪。
“你满意了?”他问。
“切,我满意什么?”
“胡闹,切来切去是哪个教你的?最近越学越坏。”
白衣不吱声了,托着腮,趴在栏杆上,看着灯红酒绿。他也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孩子气地赖在旁边。但是因为腿太长,人太高,样子就有点儿可笑。他已经喝了细雪酒,呼出的气息里有酒味儿,在她脸庞热热地飘荡着。
白衣想推他远一点儿,伸出右手刚推到他腰上,却被他握住了。
就这样,在别人的喧嚣里,默默着。
忽然,侯聪直起身子,向着对面二楼一座上的纨绔子弟们大吼一声“我挖了你的狗眼!看什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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