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又细细听着房间内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神情专注,像春天里的树。
天上的云带着一点湿气。这个时节,大桐多半要下雨。看样子傍晚就会下下来。那么接下来,会有几天晴朗的好日子。
莫昌为白衣解释了一半:“有些花是白天开的,有些花是晚上开的。白天开的花,夜晚也变做花苞藏在那里。夜晚看花,别有一番风味,再加上星光月光灯光,春日又无蚊虫,最是好玩儿。去吗?”
白衣有些踌躇,“我想看着观花楼摆流水宴的人放桌子、安凳子,端菜……”
莫昌笑了笑,“果然孩子气。我也爱看这种热闹。以前在平都宫里,我住在东宫,临近水光殿,父皇爱在那里摆宴席,小宫女儿小太监们忙来忙去,我都藏起来看,连师父来了,都找不着我。”
白衣也笑了,想到那个场景里的、本是无比淘气贪玩的小小莫昌。“你师父不打你吗?”
莫昌心底里一阵扎痛,“如果师父还能打我,我该活在多美的梦里啊。我师父,大成国前任太子太保、白深大人,已经嫁鹤东去了。”
白衣愣在当地,像被闷雷击中。她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祖父是显赫的官员,原来,原来……
翠竹呻吟的声音传来,莫昌赶忙过去问话。
隔着帘子,只听到元又在外面高喊一声,吓人一跳:“那边儿是宇文府过来支援的下人吗?机灵点儿!这房里中毒的小子,醒过来了,赶紧过来四个人帮忙伺候!”
白衣眼见插不下手,从屋里退了出去。她一贯沉浸在小小的世界里,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侯聪也不见了。元又的脸上不冷不热,“将军进宫了。嘱咐你回他院子里,喝了汤睡觉,晚上不许走,要等他回来。”
“啊?”
“啊什么啊?你也别多问我,我什么安排也不知道,连我也要等。”
她跟在元又后边儿走,终究还是问了一句,“他生气了吗?”
侯聪这个人,也是难相处的很,天天和他共事,总要提防他生气、犯心病,也是挺累的。
可是他生气的样子又那么可人。有时候总想气气他才好。
“生气肯定是有的。所以姑娘更要听话,抱着大枕头倒下使劲儿睡,他回来兴许心情就好了,连我们三个都少挨骂,不是吗?”
“嗯。”白衣答应着,还朝元又笑了笑。
她也着实该休息了。中午那么奋不顾身地救人,接着那么跑来跑去,受刑的、中毒的,被俘的,天下受苦人的情形她见了一半,还听说了祖父与莫昌的关系。太累了,什么都想不动了。元又就把她安排在那张拔步床上,她盖着侯聪的被子,闻着他的味道,小侯聪和小白衣并排坐在她的额头,天空湿漉漉的云彩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笼罩住他常年住着的院子和房子,茶花香气如梦般扑鼻。
就这样,白衣睡着了。
从东风巷往皇宫,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在御书房外等的时间久了点儿——做皇帝太忙了。何副总管受了惊,在宫外私宅躺着,带侯聪和慕容行等着的,是他的徒弟。
慕容行始终关注着侯聪的情绪。但这一路上,侯聪只有靠近宫门的时候,说了一次话:“我最失算的是对何副总管下手灭口的方式,找人刺杀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刺杀皇上跟前大红人?疯了吧?我居然让你们去路口巴巴儿地等着。我真是傻。”
慕容行只敢顺着他说,连安慰都不敢安慰,“是。何副总管平日里爱坐轿子,当差传旨的时候就骑马,如果去观花楼这种远一点儿的路,自然坐马车。人一多,一乱,马容易受惊,在马匹上做文章,灭口灭得最自然。”
侯聪呼出一口气,也拍了拍慕容行的肩膀,说了声,“毛,你说的对,难为你了,跟着我,做错事。”
他不再说什么,甚至屏蔽了一切疲惫和情绪,又变成了那骄傲又明澈、谨慎当差、无情无义的当朝武卫将军,静息敛容,戴上面具,踏进宫门准备面圣。慕容行一阵鼻酸,觉得心疼。他同时又担忧着——主子变了,甚至,今天光拍肩膀,就拍了三只“毛”的,这样可不好。
这样就有软肋了。
他想起皇上让何副总管派小太监放在自己那里的药盒,就更加像万千蚂蚁爬在心里,想咆哮,想拿剑刮掉那些杂物。——终究是不能。
他的深灰色眼睛暗下去,更阴郁了。
何大太监的小徒弟探头探脑了一番,笑了笑,示意侯聪和慕容行觐见。事情的大致经过,皇帝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把侯聪和慕容行慰问了一番,又提到:“把疯马治住了的功劳,就记在宇文家上头,毕竟这件事不仅救了老何,也没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受伤。”
“是。”侯聪跪在地上答应着。
“先起来吧。”皇帝说完了,不知道为何,叹了一口气。
侯聪自然不敢问。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苦着一张脸问他:“这笔买卖,朕,做的值不值呢?”
皇帝指的,自然是拿莫昌做棋子搅和人家成国的事儿。
“皇上英明,千古未有,这笔买卖,千值万值。”侯聪拍完马屁,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龙颜,“皇上,咱们俘虏莫昌之前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所谓文武双全,在成国是有名的。如果是个呆傻之人,回国后如何有号召力?又如何能与他们的新君为敌呢?”
龙颜放开了那么一点儿,“说得好啊,聪儿。咱们玩的本来就是放虎归山的险计,病猫反而不好玩了。所以,朕的计策到底最终如何,还看你小侯将军的本事,是吧?行儿,是吧?”
两位少年重新跪下行大礼,口呼万岁,以表决心。
常府,尽管下人们多次劝说莫昌回去歇息,把翠竹交给他们,但莫昌就是不肯。他扶着醒过来的小厮亲自喂药,一块大手帕子、一块大手帕子地去接翠竹吐出的赃物,右手轻轻替他扶着,主子奴才两个,心里虽然知道是苦肉计,不免也感慨身世。死里逃生虽然是计划内的,毕竟冒了风险,又不能多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地一起流着。
长空安排好了一切,喝了两口汤,劝独孤正先躺一会儿,自己不顾辛劳来看莫昌。莫昌看了他,方才放下翠竹站起来。
长空冷着一张脸,不像平常,声音都低了很多,“我来护送殿下回去闭闭眼。以后,一切按照这个规矩来。”
意思就是,你别蹦哒了,我从今以后贴身监视你。
莫昌没说什么,跟着他,在两个非常脸生的下人指引下,离开偏院回到正房。长空挥挥手让人下去。很快,又有两个脸生的老妈子端来了茶果,没有一句话,也退下了。
不行动,就只能任人拿捏。行动了,就给理国人口实,对自己加大监控力度——原本人家还碍着悠悠众口不好意思呢。再怎么是俘虏,皇子究竟是皇子,要监视也只能靠暗哨。好了,现在从身边三尺开外、寸步不离的长空开始,层层叠叠,全是光明正大的眼睛。
这都在莫昌的意料之内。
长空不看书,却捧着一本装样子。
莫昌也捧着一本书,却看了进去。翠竹活过来了,他唯一的那点儿揪心也过去了,往后只管勇往直前。
直到他发现长空连书也放下来,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空。”
宇文长空转过脸,眼睛里都是冷漠。“殿下有何吩咐?”
“你非要这样,让我像磨姑娘那样打起精神哄哄你,也不是不行。”
“没必要。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对我有气恼,是为何呢?”莫昌挪了个位置,从床沿,坐在了长空对面的椅子上。
长空端起茶杯不说话了。
想套他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可是,莫昌,根本不想套任何人的话。
莫昌的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意,“你厌恶我,从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觉得白衣要替我去死,不值得是吗?我是最不想这样的。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