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街道另一头,已有一名相貌堂堂的官员龙行虎步迎过来。头戴武冠,身着绯色官袍,腰中悬一古朴青铜剑,剑鞘上正中刻有一行方正的字体,书渭城守备都督字样。
“这位定是张岳将军麾下的林军师了。我是方涛。”来人抱了抱拳,不卑不亢。
“在下林大。方大人,久仰。”少歌回礼。
方涛年约四十,国字脸庞,身材精壮,举手投足利落精练,隐有风雷之势。面色沉着冷静,视线平稳,看起来着实有君子之风。
方涛干净利落地侧了身:“请——”
少歌点点头,与他并行。
方涛一路上再不提张岳起义之事,也不谈被他禁于守备府中的那七位守备大人,只和少歌说民生——渭城如今的治安情况、每日救济灾民需粮食多少、制衣坊如何赶工制作厚衣帮助灾民过冬、棚户区怎样改善才好安置更多流民……
少歌只专注地听,偶尔简单地赞叹一二。
挽月走在少歌身后,听着方涛的介绍,再看四下安置得井井有条的流民,心中不由有些惭愧——这位方守备果然是一心为民的,之前对他起了猜疑,当真是小人之心了。
方涛引着少歌一行,穿过四五条街道。
到了守备府外,方涛面色微惭:“原该做表率,将这府邸腾出来的。只是如今得罪了太多人,一时找不到另一处清静地方。我这条性命倒也不见得多珍贵,只是留着它多少还有点用处,想要再多做些事情。”
少歌正色道:“方大人过谦了,大人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
方涛摆了摆手,看向少歌身后:“初次相见,军师当有顾虑。若是让林军师的人留在外头,定要叫军师为难了,如此,便挤一挤罢,府中常驻府兵三百,我让他们腾出地方。”
少歌微眯了眼睛:“方大人难道不担心我……”
方涛笑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张岳将军乃当世豪侠,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林军师请罢——”
少歌不再多言,与方涛虚虚携了手,带头步入守备府。
方涛坦坦荡荡,当即吩咐属下给林少歌一行腾出地方。
挽月一面走,一面小心地观察左右,仔仔细细嗅了一路——若是埋了火药或是藏了火油,一定逃不过她的鼻子。
士兵们随身带着兵器,若是埋伏了弓箭手偷袭,只要立起盾阵就能轻松化解。
一路并没有任何异常。
入了厅堂,方涛和少歌各自吩咐手下的人候在外头。
只挽月依旧大摇大摆跟在林少歌身后。
少歌开门见山:“方大人,不知那七位守备大人可还安好?”
方涛不动声色瞟一眼挽月。
少歌道:“内人姓秦,也是我军的军师,军中之事时常要她拿主意的。”
方涛哈哈一笑,道:“军师好福气!那七位正在院中作客,军师稍后便能见到。张岳将军亲自带军打了胜仗,身体无恙否?”
“劳方大人挂心,岳大哥好得很。渭城防务……”
方涛急急起身,少歌一怔之下,将余下的话吞回腹中,不解地看着他。
“啊,是这样。”方涛捧过厚厚一叠账本样的纸书,坐到了少歌身旁。
“军师当懂账务的,请过目。”
少歌一页一页翻动手中的本子,初时还瞧得仔细,渐渐就变得一目十行,到了后头便草草地快速翻动,目光在每一页上停留不足一息。方涛凝神看着,眉眼间越来越舒展。
待少歌全部翻过一遍,将那一叠本子放到二人中间的檀木小几上,方涛不动声色问道:“军师怎样看?”
少歌苦笑:“如同天书一般。”
方涛爽朗地大笑:“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不易哪。军师方才看的,只是这渭城守军的钱粮开支一项。如今义军初起,自然是顾不上这些事体——但若要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就不得不提了,以战养战终究不是正途,下面的人糊涂,只晓得一腔热血打到京都去,咱们这些人可不能糊涂,咱们糊涂了,一念之间就要枉送掉许多人的性命、辜负万千百姓的殷殷期盼。”
“方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打理政务自是一窃不通。”林少歌似笑非笑。
方涛面色微赧:“林军师也瞧见了,方某不才,平时也就只会做一做这些小事情。如今形势逼人,不得不反,只是反了之后,又当何去何从?不知张岳将军和军师有没有考虑过?”
见林少歌默不作声,方涛理解地颔首:“若我所料不错,贵军眼前即将面临断粮的烦忧,是也不是?凛冬将至,缺衣少食,若是找百姓拿取,那便不是义军而是匪军了。眼下首战告捷,张岳将军和军师或许一时还顾不上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却是实实在在决定着义军将来的命运,军师怎样看?”
少歌面露不屑:“拿下几座城,便是了。”
方涛笑着大摇其头:“军师想得简单了。奇技淫巧,或许可以出其不意赢个一场两场战斗,但攻城——呵,譬如我这渭城,若我愿意坚守,便是来个几十万大军,只要有粮,我能给它守到地老天荒。军师当知我这渭城不比那荆城,我这里如今上下一心,巧言令色不足以令我的军士叛变。”
少歌目光闪烁:“方大人怕是不知道,这一次大捷缴获的战利品中,正有一批攻城器械。”
“没用!”方涛大掌一挥,“军师怕是不知道,哪怕拥有最优良的器械,想要攻下一座城,攻守双方兵力至少十比一。我这渭城有守军三万,若是要背水一战死守到底,城中居民、收容的流民尽数编入预备役……”
余下的话自不用说尽了。
“我明白,”少歌了然:“若是朝廷举兵来攻,倒还可以围到渭城弹尽粮绝,但我……军并没有那样的实力。方大人如今让我带兵入城,又愿意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已是诚意十足。那么,方大人要的,又是什么呢?”
“痛快!”方涛大笑道,“我就晓得,张岳将军义薄云天,身边果不乏有识之士!我只问军师一样,军师可否代张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