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歌赶到时,见场面上热火朝天,而挽月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面,一脸置身事外的冷淡神情。
沈茂的事情已有人报给了他。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挽月回头笑一笑,摇头道:“那个事情我并不放在心上的。少歌,我忧心另一件事。”
他清朗一笑,望向靶场,“不必担心,终究是利大于弊的。”
“唉,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挽月装模作样长叹道,“如今我已经能够预见将来的情景了——我还未开口,你便知道我要问你什么,然后你也无需开口,我又能知晓你的答案。日子久了,你我二人,都变成哑巴,每天就用眼神交流,再过上几十年,大约连眼神交流也省了,每日醒来,一整天需要进行的对话交流全部了然于胸,每天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少歌细细思忖,点头道:“挺好。”
挽月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应了,不由细细思量——他伏案执笔,她添香,他不时抬眼看她,视线一触即收,却已传递了千言万语……
还真挺好。
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有了火铳,我们有几成胜算?”她扬起脸。
“得看对方主帅是谁。”他拉着她,慢慢走到了田垄上。
“时子非探到,这一位主帅是镇东将军徐威及江东刺史董尹共同推举、轩辕玉点头、而那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也是心平气和,各方各面都满意的人物。小二,你来猜一猜,此人会是谁?”
挽月随地一坐,托着腮细细思量。
徐威应当是不参与整件事情,只是奉了圣令,派出两个军团助董尹成事。
董尹有两个目的,其一,消灭安朝云,以及和她有关系的所有人。其二,找到林少歌,若是林少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么能收买就收买,不能收买就杀了嫁祸旁人,但活人毕竟没有死人来得可靠。所以董尹需要的,是一个出了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头上的主帅。这个人,最好还是他能够拿捏得住的。
轩辕玉想要的,是还未起事的轩辕镇宇和歧王两败俱伤。
而那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大昭久无战事,军主在自己军中就是个小皇帝,要让两个平时说一不二的家伙服气,这个主帅要么是军功显赫,压得这二人无话可说,要么……就空有虚职,其实指挥权依旧在军主手上的。
什么人符合这么多的条件,却让少歌的人也查不到呢?
一定是个很意外的人,而且,有人刻意要隐藏他的身份。
在这件事情上,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目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在是一团乱麻。
挽月终于摇头道:“猜不出来,完全没有头绪。这样看来,这个人倒不可能是轩辕去邪了。”
少歌笑道:“轩辕去邪称病,已数日未出府了,小二认为他人在哪里?”
挽月微怔:“那他更不可能是外面那个主帅了。堂堂一个亲王,若是领军在外,又怎么可能称病?”
“不错。”少歌侧头看她,“小二,我若是轩辕镇宇,说不定会费些心思,塞个自己人进去。洛城方面直到今日,也还没有丝毫动静,若不是在这个主帅身上动了手脚,那这个轩辕镇宇,便是个谨慎到错失良机的蠢人了。”
挽月烦恼地蹙起眉:“这里明明是个陷阱,他不跳这个陷阱,难道不是个聪明人吗?为什么你却说他蠢?你们男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
“知道是陷阱,那将计就计便是了。”
“可是,万一对方也是将计就计呢?你有后手,我也有后手,其实你还有后后手,其实我也有后后手……这样相互算计下去,其实和下棋一样,猜疑链是无穷无尽的呀。那最终输赢靠的是什么呢?比谁运气更好?”
少歌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其实就是赌。小二,男人都是赌徒。”
“如果这样的话,那像我这种懒得想计策的,遇到什么敌人我都单刀直入,直接正面和他硬撼,其实和算来算去也是一样的,胜负都是五五就对了?”
“……也可以这样说。”
“那还算计什么呢?”挽月直翻白眼:“既然时子非劫了外头的东西能送进来,我们为什么不能顺着他来的路,偷偷溜出去呢?”
“到了外头,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眼下,这一批军械、车、马,还有人,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拿下这两个军团,”他指了指西北方向,“渭城便是我们的。”
“你不是说……就算拿下这两个军团,徐威手里也还有十八个,定会全力来围剿?”
少歌自负一笑:“传回消息、调度兵马都需要时间,只要我们先一步拿下渭城,我就能够守得住。”
“啊?!”挽月惊道,“这个应该不是你本来的计划吧?是因为有了火铳,你才有了这样大胆的想法?”
“是。”
“三千人对上十万大军,就算有火铳,我还是觉得不太乐观啊……虽然战兵只有两万,但另外那八万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战力的,轮也把我们轮死了。”
少歌笑道:“不会有那么多人的。”
“嗯?!”挽月一愣,旋即恍然,“啊……你个坏人。”
二人狞笑着,将目光遥遥投向西面。仿佛穿透了这道灰白的城墙,越过干涸的冬田和烧毁的那片焦林,再穿过密密的、死树活树挤在一处的铁杉林,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色蚂蚁一般的敌军。
过了许久,挽月幽幽收回眼神,又叹息一声。
“少歌,其实我有点害怕。当我们把一群人看作一个整体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里面的个体——比如说,现在时常在想,三千人打不打得过外面十万人,这样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将他们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数字。但是今天,嗯……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沈茂言语侮辱我,旁边的人很生气,替我出头,揍了他——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人的模样,我能感受到他们很生气,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人,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就连那个沈茂,虽然他三观不正,但也是一个鲜活的,就在身边的人。”
她缓了缓,又说道:“如果说这一仗打胜了,三千人,能活下来两千个,也许会觉得——哦,还好。但要是换个角度去看,啊,身边熟悉的张三没了,李四没了,王五也没了……我觉得有点难接受,我害怕死亡就发生在那么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