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红衣的好心情来之不易。特别是在生日的时候,十几年里也难有一次这么高兴的。
即便知道这些人给她庆生,一大半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她并不在意,人与人的交往往往就是如此,有时候你有着足够的利用价值,那也是一种运气。
但这一切,却都在那扇门推开之后戛然而止。
路司狼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看着桑红衣原本握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嘴角原本还弯曲的弧度渐渐的平坦,甚至眼里多了一份阴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点可怜。
他本是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那时候他甚至都不记得多少事情,连怎么长大的记忆都很模糊。只知道他稀里糊涂的长大了,受了很多的苦,机缘巧合下才得以修仙,最后拜入双玄宗,成为今日的路司狼。
他一直都很羡慕那些父母双全备受宠爱的人。甚至于一开始,他对桑红衣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因为很久以前,宗内就传闻桑红衣和她的母亲不和。
他曾与江雪馨擦肩而过,表面上看那是个很温柔很稳重的女人,端庄典雅,给人一种安心感。
可就是这样的人,桑红衣却不懂得珍惜。
所以一开始,他很不喜欢桑红衣这个人,直到后来她才弄清楚,不是桑红衣和她的母亲不和,而是她的母亲对她不好。
但那时他却没有更多的体会与感想,再加上他算是个武痴,大多时候都在修炼,对宗内的事了解的也不够全面,所以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桑红衣究竟是什么感受。
直到此刻,整个宴会之前如此热闹,却在那个女人推门的那一刻鸦雀无声。原本笑的那么开心的一个人,此刻脸上却全都是冷漠。
他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多少事,可却看得出,这绝不是寻常的拌嘴吵架会有的态度。
她们之间的隔阂很深,很深。
深不见底。
江雪馨却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冷场,也可能是刻意的忽略了她自己不受欢迎的本质。
她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桑红衣的影子,嘴角的微笑像一只不受控制的怪兽,狠狠的扑向桑红衣那难得的好心情。
终于,她找到了桑红衣的所在,然后看起来很开心的走过去,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盒子,看起来像是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
但桑红衣的眼神很冷漠。对此完全没有任何的期待。
“怎么回事?不是说过要瞒着她吗?是谁将她带过来的!”谢苍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脸色立即变的难看不已。
谢苍天就更是如此,那眼里的愤怒几乎要化成实质,恨不得生吞了江雪馨这个死女人。
他真的很久都没见过小废物如此开心了。毕竟心不是石头做的,他很清楚,她从不是清高也非不好相处,只是在宗内,对她心存误解的人何其多,她不屑去辩解,也不会去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久而久之,她反倒成了存在感不足够高的人,一如此,就是无数个年头。
他从大哥那里得知了小废物竟然能够施展越人九歌和不破不立,知道她可以利用她的天赋一飞冲天再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他知道方逆鳞炼制出仙丹之后宗内的人必定会对她另眼相看,看着今日她生辰宴时有那么多人不请自来想要与她交好,看着她开心的和这些人谈天论地,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现在,一切的快乐就都毁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手上,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红衣,你快看,今日是你的生辰,娘为你准备了生辰礼,这是娘亲手做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是不是?”江雪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假装看不见那么多要么愤怒要么厌恶的目光,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桑红衣一个人,那个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姑娘,仿佛与心中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桑红衣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却顺着江雪馨打开盒子的手看向了那份精心为她准备的礼物,然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还有淡淡的失望。
“你看,你穿上这件衣裳定然好看。我的女儿,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江雪馨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总是不肯清醒。
近距离接触到江雪馨之后,路司狼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个人病了。病的不轻。
她眼中的那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即便是他,都有那么一瞬间有种发毛的感觉。
什么温柔和善,什么典雅大方,他不知道从前为什么会对她有着这样的错觉。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疯子,一个清醒无比,却宁愿自己疯了的疯子。
他看向江雪馨手中捧着的盒子,里头放着一件绣工精细华丽的衣裳和一支好看的步摇。
衣裳是鲜红的颜色,衬着那支碧绿的步摇,却显得有些刺眼。
他一直以为桑红衣是讨厌红色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桑红衣穿过红色的衣裳。
桑红衣确实讨厌红色,她也只有在江雪馨的面前穿过红衣,平日里却对这个颜色避之不及。
“快,去换上。今日你是寿星,要将自己打扮的美美的。”江雪馨将那红衣从盒子中拿起,放到了桑红衣的手上,推着桑红衣去隔壁的房间换上这件她精心准备的华服。
她的眼中是病态的执着,让人愤恨的同时,却又觉得她可怜的很。
谢苍天顿时就炸了,‘噌’的一声就站起了身,拍着桌子就要上去打死江雪馨,却被谢苍穹及时的阻止了。
在不知道桑丫头是如何想的的时候,他们真的不适合轻举妄动。
纵然谁都对江雪馨恨意难平,但桑丫头忍了她那么多年,心中多多少少总是在渴望着母亲的关怀吧?
桑红衣嘴角轻轻勾起,抓起这身华丽的红衣,只是稍稍冷笑,却也没有反驳,而是转身离开,再出现时,她已经换上了红衣,头发被那根碧绿的步摇定住,整个人气质变的清冷无比。
在场的众人有那么一瞬间都有一种错觉。
他们见到的,似乎并不是桑红衣,而是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桑绿浓。
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他们对桑绿浓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犹记得当年的桑绿浓是双玄宗里真正的天才,又是被宗主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天之骄女。
她气质清冷,最爱穿红色和绿色的衣裳,头上也总是别着这支步摇,走在宗门之内,她仿佛是一株清幽雅致的雪莲,可远观而不可靠近。
这一刻的桑红衣,完全没有了她自己的气质,就如同是桑绿浓附身一般,印象中那张也有些相似的脸,更加重了这种违和的感觉。
江雪馨的眼神顿时发亮,那种仿佛看见最喜欢的女儿正朝着自己走来的期待感,那种失而复得的失重感一同向她涌来,让她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这才不是桑丫头!”谢苍天紧握成拳,眼睛因为生气而微红。
“这不是桑红衣。”路司狼在心中默默着道。
这不是他认识的桑红衣,至少不是方才笑的那样自然灿烂的桑红衣。
当江雪馨期待着想要抱住眼前的人,感受着她身上的散发的温度,却被对方轻轻的一步闪过了。
她看着目光清冷的如同桑绿浓一般模样的桑红衣,此刻却感到了恐惧。没有来由的恐惧。
桑红衣突然就笑了。
她摘下头上那只碧绿的梅花步摇,拿捏在手上把玩,柔顺的秀发顺着步摇的离开而披散在肩膀,有如一仙子降落于凡尘。
她说:“娘,好看吗?”
“好看。娘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江雪馨抚摸着桑红衣的脸,手却不受控制的有些颤抖。
桑红衣的笑声却刺进了她的心中,她的笑容顿时冻结住了。
“你一定要这么恶心我吗?”桑红衣的神色却冷的可怕。
“你在说什么……”江雪馨竟被桑红衣身上那一瞬间冰冷的气势惊的后退一步。
桑红衣却勾着嘴角,将手中的步摇看了又看,而后道:“这支步摇,是姐姐最喜欢的那一支是吗?”
江雪馨沉默了。
桑红衣倒也不强求她说些什么,只是手指稍一用力,整支步摇被拦腰折断。
“你干什么!”江雪馨听着这‘咔嚓’一声响,仿佛折断的不是步摇,而是一种羁绊,她几乎是跳起来,扑到了桑红衣的面前,夺过断成两截的步摇,眼泪啪啪啪的往下掉,因为太过愤怒,她甩手就是一巴掌,桑红衣没有躲,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甩在了她的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桑红衣却笑了。笑的有些开心,也有些释怀。
她摸着自己的脸,此刻还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和一种辛辣的疼痛感,但却无比的真实。
她歪着头看着捧着断裂的步摇愤怒的看着她的江雪馨,她说:“娘,这是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好好的面对我。”
江雪馨的心不由一颤。
“是面对我,而非是姐姐。至少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这一巴掌,是打在桑红衣身上的,而不是披着桑红衣的皮的桑绿浓。”桑红衣的话语很平静,却让身旁的路司狼感觉到心酸。
第一次好好的面对,就是这响亮的一巴掌。
不够可悲吗。
“你可知……你可知……”江雪馨想说些什么,却没来由的心虚,眼前站着的这个红衣女子,不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却是另一个让她觉得无比陌生的人。
陌生?
是了。
这些年来,她似乎从没有真正的去试着了解过她。明知道当年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而选择去伤害她。
可是不这样她就觉得自己背叛了桑罗。不这样她就活不下去。
如果没有一个人来转移她的这份仇恨,她会无法面对自己。
她无法拿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出气,又不敢对桑渺做得太过,所以只有桑红衣,能够缓解她对自己的恨意,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气筒。
甚至某一个时刻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可再见面时却又忍不住继续伤害她。
“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实吗?”桑红衣的笑容满是讽刺。
“不许你这么说!”江雪馨低着头,声音因为心虚而微小。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真正含义就是她再也活不过来,就是你永远的失去了她。”桑红衣的语气平缓的没有任何感情。
“不许你这么说!”江雪馨被桑红衣这样的语气和表情震的几近崩溃大吼。
“就算你缝制再华丽的衣裳,就算你透过我叫着她的名字,就算你为我穿上红衣,戴上这支梅花步摇,我始终是我,也绝不可能变成她。”
“她已经死了,现在正埋在潮湿冰冷的土地里。就算你多么想,她也无法回到这个世上,无法占据我的驱壳,无法和你再续母女之情。就算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桑绿浓也不会活过来再叫你一声娘,再穿上你为他缝制的红衣,你是不是很失望?”桑红衣的笑容冰冷而没有温度。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她!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死了……?”江雪馨知道自己不过自欺欺人。可是这样自欺欺人就能让自己好过一些,有什么错误!
为什么非要把这样残酷的事实摊开在她眼前逼着她去面对!
就保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你为我起名桑红衣,她就能代替我了吗?你每一次面对我叫出她的名字,难道你心里会不清楚这么做不过是你在为自己的无能求一个心安理得吗?”
桑红衣却突然大笑起来:“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难过吗?伤心吗?感到痛苦吗?我也很难过啊!”
“如果她不死,你们继续过着你们旁若无人母女情深的日子,也就不会有你平白无故的恶心了我这么多年!”
“爹曾经要我不要恨你,说你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所以我忍了又忍,努力的去体会你的委屈。但是果然,我厌倦了。你委不委屈难不难过与我何干?你处心积虑的来伤害我,我还要包容你的任性体谅你的难处?我累了,不想包容你了。所以从今以后,为了避免你再想起曾经不堪的过去,你可以不必再见到我,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意在灵酒峰走动。若果你觉得生活不便,可以搬离灵酒峰,另寻他出。宗主就在那里,你去找他说。有了新的住处也不必和我说,自己搬走就是。”
桑红衣似乎已经不想再过多的浪费时间在江雪馨的身上了。
现在的她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她收了徒弟,交了朋友,有了想要试着交往的人。
以后她的人生会更加的热闹,不会再纠结于那些新从来不在她身上的人,再为她们劳心伤神。
奇怪的是,桑红衣并不觉得难过,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份因果,就在这里结束吧。无论将来如何,她都不会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羁绊。
桑红衣离开了,宴会自然不欢而散。
宴会上的众人看着江雪馨的目光多种多样,复杂不已,但却没有人再去理会她了。
只留下江雪馨一人,愣愣的站在那里出神。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感觉,这一次,她是真的失去了这个女儿了。
虽然,她从前也从未真的将她当做过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