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里间,在小桌旁坐定,绯烟神色自若地望着杨九茴老先生,示意请他先说。
“公子,这是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善堂的开销情况,以及病人的恢复情况记录,请您过目。”说着杨老先生递上一本账目,翻开一页便见字迹工整,善堂的每一项开销一条一条地罗列出来,可见执笔之人心细而严谨。
绯烟只粗粗地翻看了几眼,便将其合上,笑意盈盈,“杨老看管这善堂,小子自是放心的很,倒是小子做了这么久的甩手掌柜,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哎,”杨老闻言摆摆手,“颜公子这是说得什么话?老夫一把年纪还能因公子所赐每日行善,是老夫要谢你才对。”
绯烟失笑,忙道,“杨老,您也别和小子我客气了,不然咱们俩再这么客套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
笑捋了把下巴上的山羊须,杨老道,“公子所言极是,还是说正经事儿吧。”
“先生请讲。”
闻言杨老的脸上染了些许复杂的神色,“前几日老夫亲自去寻一些药材,回到善堂后,听闻前堂的小杜说,皇宫里派人来过。”
绣眉一蹙,绯烟薄唇轻启,“可是太子的人?”
老者摇摇头,“这个不知,但听闻是寻老夫和公子,一同给宫里一位贵人看病,据说无论能不能治好,皆是无罚有赏。”
听闻杨老的这番回答,绯烟的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想是魏宪寻人给皇上看病。旋即她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里排除:魏宪不可能这般轻易地让人见到皇上,否则他也不会拦着一干大臣不让他们面见皇上了。
除非……皇上的身子真的糟糕到大罗神仙都无力回天的境地。
见绯烟陷入沉思,杨老也不催,只淡淡地观察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良久,绯烟抬眼对上老者一双眸子,轻声道,“杨老大可应下,小子的医术并不及您,这事您做主就好了。”言下之意,不需向他请示。
然而杨老却是在绯烟惊诧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老夫其实是想请公子替老夫走一趟……”
“哦?”
一双手不安地搓了搓,像是遇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般,在绯烟的目光中犹疑了许久,杨老终是开口道,“据老夫所知,需要寻人看病的乃是后宫的一位娘娘,但是……老夫不便见她。”
眸子微眯,绯烟思索了一番,缓缓开口,“杨老可是与那位娘娘有什么瓜葛吗?”
杨老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双浑浊的老眼中难得一见地现出些许迷茫,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堪堪吐出几个字,“她……她是老夫的女儿……”
绯烟一惊,却是见老者颓然起身,低低地道,“老夫当年云游四海,在西域的丛林寻找一味草药时,无意中救下了一名女子,老夫本无意让她报答,可是那女子却固执得很,追随老夫从西域一直回了南国。”
世间总是有这般固执而懂得善报的人,绯烟望着杨老有些佝偻的背影,静静地听他诉说。
“老夫当时一心扑在医术和草药上,无暇顾及她,可她却一直不声不响陪在老夫身边,习字学医,渐渐地老夫对她也就有了感情,后来诞下一个女婴。”
“可是……一日老夫出诊回来,却是发现家中已然没有了她们娘俩的身影,案台上只有她留下的一封信,说是西域战火燎原,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便只身一人去西域,将女儿寄托给了隔壁的王嫂。”
“当老夫寻去时,却发现隔壁人家早已人去楼空……”
老人的声音说道最后已然有些哽咽,“这些年老夫四处派人打听消息,才得知小女被拐卖后,兜兜绕绕却是进了后宫,虽不怎么得宠,但是为人心善不与她人相争,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安宁。”
绯烟咬了咬唇,继而问道,“那杨老您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她?”
杨老苦笑一声,“这么多年,老夫实在想不到她是怎么过来的,心中是否还怨着老夫,她此时身体情况不佳,老夫怕牵动她的情绪,所以恳请公子替老夫走这一趟。”
“可是小子的医术并不及先生……”
“公子的医术,老夫信得过。”杨老说着面朝绯烟行了一礼,“拜托公子了。”
见杨老这般请求,绯烟心下动容,只得应下。
午后,当从宫里来的宫车在善堂门口停下时,绯烟在杨老的目送之下上了马车,向宫里驶去。然而路过吴府时,绯烟却是请带路的公公将马车停了一下,随后带了一个身形略高的侍女再度上了车。
那侍女便是男扮女装的吴家庶子,吴彗忻。
上了马车,男人便抬起脸来,一双眸子中阴阳不定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人?私闯民宅不说,还威逼利诱让他堂堂七尺男儿穿着女装,甚至说什么可能得顶替一个娘娘的位置?若不是见她神色匆匆,吴彗忻差点以为她是自己堂哥派来整他的。
“你也别那般瞅着我。”绯烟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终是缓缓开口,“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谢我,如今可以报答我的机会就在眼前,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白白错过?”
吴彗忻气急,“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再怎么谢你,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小命都搭上吧?”
绯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出声安慰,“哎,没那么夸张。不过是进宫给一个不受宠的娘娘看病,也不一定会真让你顶替她的。你别太紧张,就像上次扮小圆子那般,放轻松,自然一点。”
愤愤地望了绯烟一眼,不知为何吴彗忻虽然心中有些别扭,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生来长相就不差,一身侍女的打扮,除了身形显得高大了些,若不细看,倒也可以以假乱真。
望着男人脸上渐渐露出的一丝女子矜持的微笑,绯烟忍不住出声打趣道,“话说,我发现你在冒充他人这方面确实有着过人的天赋啊。”
闻言,男子脸上的神情一僵,白了少女一眼,冷冷地道,“承蒙夸奖。”
绯烟笑眯眯地摆摆手,不再逗他,宫车便慢悠悠地向深宫驶去。
然而行了一路,绯烟却发现这次进宫与上次大不相同,宫车竟是一直驶进了后宫,一路虽有人盘查,但是始终没有将他们的宫车拦下,绯烟心中不仅有些疑惑。
当绯烟和身后假冒侍女的吴彗忻终于下了马车时,却发现他们此时在一座别院门前,身后带路的公公只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退到一旁。
绯烟不露声色地向那公公的手中塞了一个荷包,随即带着吴彗忻向里院走去。院落寂静而冷清,确实像是一个不受宠的娘娘所居住的地方,但是观察四周的格局,却发现这个院落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平淡无奇,有几处景布置得玲珑有致,心下便对这院中所居之人越发好奇。
“你们是宫外来的,给我家小姐治病的吧?”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满院的寂静,闯入两人的耳中。绯烟抬头望去,却是见一个梳着可爱的羊角发髻身着鹅黄色侍女服,看上去不足十岁的女童立在不远处。
这女童竟不唤娘娘而唤小姐?绯烟纤眉微挑,粗声道,“正是,还请姑娘给在下指路。”
女童瞅了他们几眼,继而伶伶俐俐地转身,向里走去,“跟我来吧。”
两人走了约莫半刻钟,才见那女童的身影停下,转过身来,一指背后的屋子,脆生生地道,“就在此处了,我家小姐喜静,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又被小姐指责。”
小女孩不及半人高,像个瓷娃娃般,煞是可爱,绯烟强忍住想要揉一揉她小脸的冲动,抬脚便往屋里去。
往里走了几步,隐约望见一道帘幕后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绯烟便拽着吴彗忻一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民见过娘娘。”
良久,就在绯烟认为那女子不愿理会他们时,却闻见一道柔柔的女声,自帘幕后传来,“我不过是个采女,二位不如唤我一声若水。二位远道而来,屋中尚备了些茶水,不妨解解渴再为若水诊脉也不迟。”
见自称若水的这位采女娘娘也将自己当做是某家小姐一般,绯烟心中啧啧称奇,但却按照她说的,执起屋内小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再抬眼时却见那道帘幕已然被揭起。
一个身材娇小,素衣披发的女子从帘后缓步走出,绯烟不经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身高竟与她们之前所见的女童相近,只是却有着成年女子的风韵,时光像是在她的脸上停住了一般,她的面容就如同孩子,只是一双眸子中透露出些许疲倦与沧桑。
若水在绯烟面前站定,柔嫩的脸上展开一个浅浅的笑,“我等候你多时了,绯姑娘。”
及至此时,绯烟才真的觉得不可思议,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