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浮生欢娱
天光微亮时,萧祯的一队人马,终于在桐城南门打开了缺口。萧祯治下极其严格,城门一破,士兵们立刻像潮水一样冲杀进去,不敢稍有迟疑。
韩冲虽然拖住了萧祯所在的中军,却没料到,他另外派了人绕到另外一边去攻城。外城一破,桐城的少年郎立刻按照预先的计划,退往内城。
墨谣站在城楼上,只能隐约看见南门失守,烟雾实在太大,难以分辨更远的情形。冯定跑上来,拉着她就走,要带她去内城。墨谣推开他的手:“韩冲在时,他会抢在你们之前退避敌军么?”
见冯定摇头,墨谣接着说:“他不会,我也不会。他不在时,我就是他。”说完,她拿起弓弩,对准正在努力攀上城楼的秦兵。
墨谣的箭术本来就不错,虽然比不上萧祯、韩冲那样的绝技,可用来射落城头近在咫尺的敌兵,还是足够了。十几支箭发出去,便有四名秦兵从城头摔下去。
可几人之力,根本抵挡不了潮水一样涌上来的秦兵。当她再一箭射落左手边攻上来的人时,还没来得及搭上新的箭簇,右手边另一名秦兵,已经一步跳上了城楼。一人得手,后面的秦兵像受到鼓舞一样,越发勇猛地冲上来。
冲上城楼的秦兵,举起宽刀向她砍来。墨谣抽出短刀格挡,手却软得使不上力气。她不怕死,这短短几个月,好几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她只是还没适应如此赤裸直接的搏杀。
风声迎面而来,她正要躲,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向她砍来的宽刀,被掷来的石块击飞。墨谣下意识地顺着石块飞来的方向看去,黑衣金面的男人,正攀着云梯赶过来。
是错觉么?从来冷冽无情的萧祯,似乎有点慌乱,跳上城楼时,被城垛上堆积的尸体绊得险险一滑。
萧祯走到墨谣面前,看见她额头上裹着纱布,抬手摸了一把,却被她侧着头躲开。失望、愤怒、嘲讽……萧祯终于开口:“你很好!你把我剥去外衣仍在树林里,自己却跑到这来替别的男人卖命?”
即使流亡多年,那种从小养成的贵胄气派也很难改变,剥去外衣,对名门子弟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见到他,耳边的厮杀声似乎都变得远了,墨谣一笑:“不是别的男人,是我的丈夫和兄弟。”
“你……”萧祯轻易就能被她激怒,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却被她用一把短刀横在胸前。“拉呀,拉我过去,”墨谣挑衅地扬起眉,“大不了同归于尽。”
身边的秦兵赶过来护卫,却被萧祯一把挡开:“把他们都关起来,押回去!”他把墨谣向前一推:“她也一样!”
桐城干燥少雨,这个季节,更是几乎每天都是晴天。太阳挂在头顶,烤得人从头到脚都快要干渴得开裂。
秦兵没有继续攻打内城,而是带着长长一队囚车,返回营地。每辆囚车里,都押解着这场中的俘虏。
有人拿着水囊,挨个给囚车里的人喂水。所谓喂水,就是把水随意一泼,也不管能喝到多少。再英勇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充硬汉。没有水又被暴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墨谣蜷缩在囚车一角,紧闭着双眼。冯定在囚车另外一边,焦急地看着她。粗重的铁链,锁住了冯定,他只能看着,却一步也靠近不了。
送水的士兵骑着马,从队尾走到队首,正要收了水囊回去。冯定高声呼喊:“水呢?这里还有人没喝到水!”
“麻烦!”士兵抱怨一声,拔出水囊的盖子,随手泼洒。手刚扬起,一支短剑从旁边斜刺过来,“噗”一声刺破了羊皮囊身。
“谁准你给她水喝了?”萧祯脸色阴郁,皮囊里流出的水,打湿了他的马鬃。
“你在做什么?”玄武跟上来,攥住他的马缰,“这不是你一直在找的女孩儿么?你怎么又这么对她……”萧祯暴怒时,也只有玄武敢这么对他说话。
“我怎么对她了?她是战俘,每个战俘都一样,凭什么她要差别对待?”萧祯扬鞭在囚车上狠狠一抽,“谁也不准给她水喝。”
马鞭激起的尘土,在半空里盘旋飞舞。墨谣始终靠着木栏、闭着眼,好像外面的争吵,跟她毫无关系,说的并不是她,而是别人。
秦军回程的速度并不快,行进到秦国边境附近时,已经过去了七、八天。军中掌管文书的小吏,正向萧祯一项项报告着钱粮开支。萧祯听得心不在焉,手里拿着一截箭头,在木几上胡乱敲击。
“那些战俘呢?”他忽然问。
小吏一愣,接口说:“路上有一批生了疫病,已经处决了,还有……”
疫病?萧祯一把扯起小吏的衣领:“人在哪里?”
小吏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结结巴巴地说:“死了的那些……已经……已经埋了……”
“不是说那些!”萧祯很久没有这么狂躁过,推开小吏,往押解战俘的囚车走去。到处是衣衫破烂的囚徒,战斗时留下的伤口,大多没来得及清理,有些已经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一辆辆车找过去,紧张地搜寻那个小小的身影。怎么能把她留在这种地方?她不会死……萧祯拔出剑来,劈开了最后一辆囚车的木栏。
墨谣正靠在一角,听见声响,睁开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又重新合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渴而开裂,双眼在短暂的开启中暗淡无光。
有什么东西,在萧祯心底碎裂了。他抱起干枯消瘦的身子,飞奔回中军营帐。
“小谣,别睡过去……”萧祯一根根捻着她的手指,催促了四五次,军医才来。被他骇人的目光盯着,年老的医官,连脉都诊得胆战心惊。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病症,在囚车里长途跋涉,没怎么吃饭,也很少能喝到水。医官开了些补养的汤剂,退出大帐时,长长地出了口气。
“小谣,”萧祯端着药喂她,“别再惹我了,好不好?”他说得咬牙切齿,却又带着几分卑微的祈求。只要她别再闹了,他可以忘掉一切不好的部分。
墨谣又回到那种不说话也不动的样子,给她药就吃,给她水就喝。萧祯甩下大队人马,带着她先回了秦都,武阳侯府邸里的环境更好些,药品也更丰富。
她住过的房间,一点都没有变,连她养过的那只小狐狸,也还在原来的笼子里。没有了墨谣喂它,小狐狸总算恢复了正常的身材,不那么圆润了。
萧祯战功卓著,一回秦都,就被秦王赢轩召进宫去。相山上飞扬跋扈的少年君王,身量又长高了点,模样也沉稳得多。当着百官群臣的面,赢轩一见萧祯进来,就亲自从御座上走下来,拉着萧祯的胳膊说:“武阳侯真是国家栋梁。”言辞恳切真挚,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君臣和谐的样子。
萧祯面上客气回应,心里却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引导赢轩的性格,让他喜好玩乐、又好勇斗狠,因为这样好恶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人,是最好控制的。只有最近几年,他经常征战在外,留在秦都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疏忽了对赢轩的控制。
“萧将军,你不在这段日子,有人对寡人说,你其实是楚国人,”赢轩看似无意地开口,“寡人实在气极了,当场就让人拖出去狠狠地打,萧将军为国奋战,怎么可能是楚国人?实在是无稽之谈。”
萧祯在心里冷笑,到底是少年心性,这就沉不住气了。中原诸国一向不大看得起秦国,认为秦国是蛮邦,可是秦国人自己,其实颇为自负,也不大看得起楚国这样的夷国。尤其这几年来两国征战不断,更加深了彼此仇视。
“王上,我的确出生在楚国,”萧祯不急不慢地回话,“不过,我自幼在秦国长大,已经不大记得楚国的风俗习惯了。”
群臣中间一片哗然,秦国的大半兵力,竟然握在一个楚国血统的人手里,虽然这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朝堂上提起来,还是有些叫人难以接受。
“哦?原来武阳侯真的是楚国人。”赢轩抚掌大笑,“那武阳侯认为,应该如何处置这次俘虏的楚国人呢?”
赢轩的问话大有深意,秦国贵族普遍并不像楚国那么奢侈,不大豢养奴隶,因此对待战俘的做法,常常是直接杀死,以免战俘滞留在秦都引起骚乱。
萧祯撇着嘴角一笑:“这次带回的战俘,本就不多,不如送去训练成逍遥奴,再挑选几个伶俐的,送进宫来给王上解闷,如何?”
把楚国战俘剥去面皮、涂上油彩,再训练他们歌舞杂戏。如此残忍的手段,既能分散赢轩的心神,又能破坏大臣对他的信任。三言两语间,已经让赢轩走进了他设好的圈套。
“好!好极了!”赢轩看上去很是高兴,“不如武阳侯一鼓作气,攻下寿春,建立不世功勋,如何?这么一来,寡人看谁还敢那你的楚国身份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