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苍原之乱
墨谣挺直脊背,贴近树干,想要挣脱双手。可是那位“神使”显然很有经验,绳子刚好扣在手腕上最细的地方,越挣越紧。她用手指在地上四下摸索,只摸到一粒松果。
“松果就松果吧……”墨谣吹了一声口哨,手指就着树干,把松果的外皮一点点磨碎。松仁的香味散出来,她啜起嘴唇,学了几声松鼠叫。山上积雪未化,此时过冬的储藏消耗得差不多,却还没有新的果实可以补充。
耐着性子,等得手脚发麻,才有一只灰褐色的松鼠跳出来,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墨谣一面挺直身体一动不动,一面学着松鼠的叫声逗引它。等它放松警惕跳到近前,再用捏碎的松仁,引着它在绳索上咬。松鼠牙齿尖利,没几下就咬松了绳扣。
墨谣挣脱绳索,把手里剩下的松仁,全丢在地上,也不管那只松鼠听得懂听不懂,急匆匆地说:“都送给你了!”吓得那只松鼠吱溜一下跳进树丛。她回云台借了马,一路向北追赶。
冷风像刀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墨谣几乎是昼夜不停地疾奔,好几次差点睡着了从马上跌下来。离苍原越来越近,沿途却很平静,平静得让她心慌。她掐指算着日子,应该勉强赶得及,在会盟当天到达苍原。
远远看得见暗紫色的旗帜时,墨谣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苏倾站在高台上,正举起匕首,划破手指,把血滴入青铜酒樽。浅紫色衣衫,被日光照亮,发出莹润的光芒,像一束亮光,直直照射进墨谣心里。
马蹄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墨谣止不住地向前倾,马身一低,她顺势贴着马鬃滑下来,溜进半人高的草丛里。有人从树丛里跳出来,用马杆套住那匹马,马腿上鲜血淋漓,夹了一只捕兽夹。
墨谣缩在草丛间,看那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离得其实不远,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其中一名红衣女子,正拿着箭簇,跟一名黑衣男子说话。箭头上绿光荧荧,显然是涂抹了毒药。
稍远处的高台上,苏倾已经面向鲁国国君,举起青铜酒樽。只要饮下滴了血的酒,会盟就算完成。
就在此时,那名红衣女子抽出长箭,箭头上裹着一层浓黑的油脂,用火折凑近一点,那油脂就嘶啦啦地燃烧起来。墨谣在凌霄关见过这种怪异的黑色油脂,知道它见火就着,一声呼喊哽在喉咙里。
红衣女子身形纤细,手臂上的力气却很大,带着火焰的箭簇,直飞向高台一侧的旗帜,蚕丝织成的旗,遇火立刻燃烧起来。高台上陷入一片混乱,兵卫高声呼喝着,将鲁国国君和苏倾围在中间。
四下里又射出四五支带着黑色油脂的火箭,并不伤人,只往容易燃烧的谷草、布帛上射,不一会就把整个高台送进了火海。鲁国国君吓得面色入土,手上哆嗦着,青铜樽里的酒都泼洒出来。
苏倾压着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似乎在劝说他先喝了这杯酒,完成缔结盟约的仪式。鲁国国君哪里肯听,挣扎着往后退,两人拉扯间,已经靠近高台边缘。
一直站着不动的黑衣男子,这时才接过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缓缓指向苏倾。鬓角边金光闪烁,墨谣惊觉,这人就是之前出现在祭神台的“神使”。浓烟四起,她看不到韩冲在哪,一团混乱中,需要有人给韩冲指明这些放冷箭的人的位置。
墨谣摸出一支从云台带来的传讯烟火,用火折点燃了丢向半空。烟火炸开,散落出无数流星似的细小光芒。楚国兵卫见到烟火讯号,策马向墨谣所在方位奔来。浓烟中辨不清人影,兵卫们人没靠近,箭簇已经像雨点一样射过来。
被这烟火打断,黑衣男子的长箭没能射出,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向墨谣藏身的地方看来,对着她举起了弓弩。
四下都是混战的人马,墨谣无处可躲,她也并没想躲,摸出第二支传讯烟火,用同样的方法点燃了抛向半空。烟雾实在太大,需要有人不断给楚国兵卫指明方向,才能确保他们找到偷袭的人。
她看一眼高台之上的人影,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那道淡紫色的光,依稀就在眼前。墨谣淡淡地笑:“苏倾,我不是没有用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冲在最前面的人,刚从层层烟雾里闯出来,就搭起弓箭,直向黑衣男子射来。那黑衣男子,竟然也不躲闪,从旁边一人身上抽出腰刀,劈手向前掷去。腰刀正砸中那人前胸,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马背上的人就滚落在地上。
飞在半空的箭,戳中了黑衣男子脸上的面具,一声闷响,外面一层青木面具裂成两半,露出里面一层黄金颜色,金光耀眼的玄鸟,在男子脸上展开双翅。
“是武阳侯萧祯!”紧跟在后的楚国士兵,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喊叫。萧祯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此时又是一声脆响,刚才那一箭力道很大,竟然连内层的黄金面具,也给震碎了。裂纹在玄鸟身上蔓延,黄金面具碎成几块,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皮肤白皙的脸,凤眼狭长,嘴唇轻薄,不带一丝一毫杀戮气息。
墨谣直愣愣地站起身,傻了一样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五官如此分明,她根本不会看错。那是武阳侯萧祯,他的黄金玄鸟面具,就是身份的标志。可是面具后面的脸,分明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是妙音祠里问卦的陌生人,是石洞里要看飞天画壁的子祯,是夜半背着她低头走路的榛子……
不,不是,他是萧祯,是楚国的敌人,是苏倾的敌人……一定有哪里错了。
她连隐藏身形都忘记了,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这么一动,红衣女子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弓箭毫不迟疑地射过来。
墨谣只觉得胸口一震,手脚都变得冰凉,她低头看,胸前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小谣!”萧祯回头看时,已经太迟,他夺过红衣女子手里的弓,丢在地上,向墨谣跑过来。
墨谣对着他摇头,眼睛里的决绝如此明显。她捂着胸口后退几步,摇摇晃晃不肯倒下,身后就是悬崖,脚底的碎石已经开始松动。
“小谣,别再往后退了。”萧祯停下脚步,对着她伸出手,“来,过来,把手给我。”
墨谣只是摇头,她还没想清楚,究竟哪里错了,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她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信第二次。
“小谣,你过来,你有什么疑问,我都可以解释给你听。”萧祯心里焦急,又只能耐着性子劝说。楚国士兵围上来,一路砍杀到近前,萧祯却全没看见,双眼只盯着墨谣胸前的伤口。
“候爷,我们撤走吧……”红衣女子一面替他挡开劈来的刀锋,一面拉着他的衣袖劝说,却被他一把甩开。
“把别人当傻子一样戏耍,很快活是吧?”墨谣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萧祯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像死灰一样沉寂。
墨谣对着他,忽然柔柔地一笑,伸出一只手,好像在撒娇要他抱一抱。萧祯一怔,也向前伸出手,对着他的小谣,跨近了一步。指尖将将相触,第三支烟火在头顶炸响。大批楚国兵马,借着这道光亮,冲出烟雾,杀到萧祯身后,把他和红衣女子一起吞没。
他留给墨谣的最后一眼,满是不解。她柔柔地笑着伸出手臂,就是为了骗过他,好有时间放出最后一支传讯烟火,向楚国兵卫指明方向。
烟火一灭,墨谣眼里的光芒也跟着熄灭,向前伸出的手臂颓然落下,整个人向后跌去,连着几块碎石一起,落入山谷。
……
身上火烧火燎一样疼,四周都是火焰,像被困在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找不到退路。
神智模糊间,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叫:“墨谣……墨谣……”声音万分焦急,她想答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有人在她身上涂抹药膏,药膏触到皮肤,一阵刺痛。她轻轻叫一声,那抹药的手,就变得轻一些。可是依然还是疼,从心里往外那么疼,再怎么轻也不管用。
虽然她从来不哭不闹,可是她其实最怕疼。她从小就明白,有人爱的人,才会哭闹喊疼,因为喊了就会有人来关心,没人理、没人爱的人,喊了也没有用。所以她只能忍着,死死忍着。
昏昏沉沉中,不知道身在何处。墨谣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云纹帐幔,浅紫色衣袖下的手,正托着药碗,把药汁送到她嘴边。
看见她醒过来,端着药碗的手一抖,褐色药汁洒出一点,滴落在被子上。“墨谣,身上会疼,别乱动,过些天就好了。”一向冷静淡定的苏倾,声音都有点发颤,眼眶一片青黑。
她往旁边侧头,躲过这一勺药,太苦了,她不想喝。
“墨谣,听话,喝了药就休息。”苏倾温言劝慰,“韩冲舍了半条命,救你回来,就算看在他的心意上,你也该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