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暗夜危机
苏倾曾经告诉过墨谣,凌霄关的城墙,是用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做成的,十分坚硬。墨谣一路走,一路悄悄用手指掐过去——不脆嘛,还以为会像糯米酥那样,被围困了就掰几块下来吃。
按照楚国军营的议事习惯,老将军黄起、内史郭善,分别坐在中厅两侧。黄起长年风吹日晒,肤色黑里透红,郭善却白得像面捏的一样。
墨谣代表楚王,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三言两语,就把楚王的意思讲得清楚明白。
听完墨谣的话,郭善明显地松了口气,黄起到底年纪大些,把失望情绪小心隐藏起来,叫人带墨谣下去休息。
墨谣此时才用晚辈女子的礼节,规规矩矩地拜倒下去:“后面还有几句话,是我自作主张。”接着就把路上所见和自己的猜测讲了一遍。
“小丫头,”郭善翘着兰花指,指着墨谣的鼻子,“好心劝你一句,别乱说话,你这可是篡改王上的旨意,当心脑袋搬家。”那副公鸭嗓子,倒比墨谣的声音还尖细几分。
内史的作用,原本就是制约各守一方的将领,只有没仗打时,他们在军营里的地位才高。一旦打起仗来,将领有权便宜行事,内史就毫无用处了。他反对出关突袭,墨谣一点也不奇怪,她把目光缓缓转向黄老将军。
“小儿,本帅的职责,就是守卫凌霄关。”他双眼炯炯,看着墨谣,“除非秦军来攻打凌霄关,否则,我不会主动出关寻找战机,你听明白了吗?”
一军统帅的威严,都在体现这几句话里,不是郭善一句脑袋搬家的威胁能比的。墨谣虽然心有不甘,想想苏倾反复交待的话,还是忍下来了。
军营里人的伙食不怎么样,马的草料却是一等一的好,都是筛过的细长干草。墨谣牵出自己的马,一边喂一边摸着它的鬃毛:“乖,不要钱的草料多吃一点,回家好给卿主省一点。”
想起苏倾,墨谣就觉得心里都象装满了水,马上就要荡出来。及笄之后,就可以嫁人了,这事情,要自己先开口么,卿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轻佻了……
冷不防一只大手拍在肩上,墨谣吓了一跳,一把草都掉在地上。
“嘿,果然是你,今天你在城楼上,俺远远看着就像。”比墨谣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穿着楚军伍长级别军服,站在身后。
“阿……”墨谣又惊又喜,一声从前叫惯了的浑名差点冲口而出,看看那身大小算个官的衣裳,她又把声音压低下去,“阿狗,你怎么当兵来了?”
那人摸摸头:“黄老将军给我改了名,叫韩冲,阿狗这名字,可不能再叫了,让弟兄们听见了笑话。”
两人都是四处流浪的奴儿,小时候饿极了,也会里应外合去大户人家偷东西吃。那时总是韩冲在外面把风,机灵又娇小的墨谣去拿东西。韩冲把马丢给小兵去喂,拉着墨谣跑上城楼最高处,烈酒、烧肉,好像一人一半分东西吃的日子又回来了。
讲完各自的奇妙经历,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秦军那个神秘主将身上。
“寿春城里传得神乎其神,就差说他三头六臂了,真有那么厉害?”墨谣一向觉得自家卿主是最厉害的人物,爱屋及乌,连带着总把武将想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我在这守了一年多,还没打过仗。不过听北边调过来的兄弟说,这人胆子大得很,心思弯弯绕绕,”说到这,韩冲一拍大腿,“他娘的,这辈子老子要是能跟他光明正大干上一仗,那才叫痛快!”
半缸酒下去,韩冲虽然没醉,可话却越说越多。他把听来的事情,讲给墨谣听。有一年西戎进犯秦国,大军开到渭水河附近,路边站着一个戴竹笠、穿草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西戎士兵抓住这个人,绑到大王面前审问,这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来看看西戎阵型的,第二天午时,他还要亲自取西戎王首级。
西戎王只当他胡吹大气,叫人撵出去拉倒。第二天两军相接,秦军主将一人一马,沿着西戎火牛阵最薄弱的方位,一路冲杀到西戎王马前,赫然正是昨天那个戴竹笠、穿草鞋的人,只不过此时,已经换上一身英武铠甲。
他站在西戎王面前,抬头看天,等了一刻才手起刀落、当场斩杀西戎王。玄鸟面具金光闪烁,那人离去前留下三个字:“午时整!”
墨谣侧着头听着,眼神越飘越远。这份大隐于乱军之中的从容不迫,也难怪让韩冲如此神往。她一分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妙音天女祠里那个素衣男人,无端觉得他们之间,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远处就是湘水,墨谣漫无目的地一扫,忽然觉得一处芦苇动了一下。她赶紧推推韩冲:“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人?”
芦苇向两边轻轻分开,一个模糊的人影潜进河里,把一种黑乎乎的液体倒进水里。那层油一样的东西,进了水并不沉下去,反而在水面上平铺开一层。不一会儿,整个河面都被这层黑油盖满了,夜色暗淡,要不是注意到那人的动作,此刻根本看不出河面上多了一层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一起叫出声来:“秦军偷袭!”
“卑鄙小人,竟然往水里下毒!”韩冲气得就差指天骂娘。
墨谣皱着眉头,那层黑油并不溶在水里,生火做饭的人一定会发现的。生火……她叫住韩冲:“你们平常怎么判断风向?”
韩冲伸出一根手指,在酒罐里沾了一下,竖直举在身前:“西边发凉,是西风。”
……好简单粗暴的方法!
西边正是秦军所在的方位,两人偷眼再往楼下看,一口气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小队穿着楚国兵服的人,正把同样的黑油,泼洒在凌霄关的城墙上,想必把守道路的楚兵,已经被这几个人杀了。
韩冲性子大大咧咧,人可不笨,不然当年墨谣也不能叫他负责望风。这黑油想必是沾火就着的东西,秦军提前做好布置,到时火势一起,大队人马趁乱攻城,说不定还会故意留下缺口,让溃散的楚兵有机会逃到湘水去。等待他们的,可不是清凉的河水,而是一片火海!
管……还是不管?如果卿主在这里,即使明知有危险,他也一定不会坐视楚国儿郎白白送命的。
比起回去后如何交待,墨谣更担心眼下该怎么办,她不会自不量力到认为,自己一人之力可以跟训练有素的秦军对抗。
黄起老将军的话,还在她耳边盘旋。当时她私心也并不想惹麻烦,没太在意,这会想起来,老将军的语气和眼神,分明另有暗示。打仗跟打群架是一样的,谁挥了第一拳,事后根本说不清楚。
墨谣跳下城垛:“你想办法报告黄老将军,我去想办法把郭善的半个调兵虎符偷出来。”
两人分头向夜色里跑去。
墨谣顺着城墙小道,很快找到了郭善的住处。戳开窗纸,里面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把郭善的脚一人一只捧在胸前,替他活血推拿,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他是否满意。墨谣看了只觉恶心,贵与贱的分别,就这么明显。
其中一个女孩子,大概手上用力大了点,被郭善一脚踢开,把两个人都不耐烦地赶出去。等他们走远,墨谣沿着房檐溜下来,推开郭善背后一扇小门,进了房间。
郭善正要睡下,听见声音,满肚子火气地转过头来,还没看清人影,迎面一把褐色粉末扬过来,全落在他眼睛里,刺得他眼泪直流,什么也看不清楚。正要破口大骂,脖子上贴了个凉冰冰的东西。
"乖乖别动,爷只求财,不伤人。"她一进门就先撒了一把吃烧肉的调料,这会又刻意改变了声线,伪装成入室的匪徒。
郭善果然听话地举高双手。墨谣一只手继续顶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努力去够菱花格上装虎符的盒子。
这边虎符刚一拿到手里,那边却失了准头,手上的东西往前推了一点,郭善的脖子却安然无恙。墨谣身上没有利刃,进门匆忙间,从桌上随手拿了个银碟蒙混。
郭善发现情形不对,顾不得眼睛刺痛,向墨谣方向扑过来。墨谣攥紧虎符,蜷着身子往桌下一躲。郭善扑不到人,失去平衡,脑袋重重地撞在桌角上。
墨谣从另一侧爬出来,回手对着桌上的铜方樽狠推了一把,铜方樽正砸在郭善头上,室内静得几乎只剩下墨谣大口喘气的声音。
她揣好虎符正要走,又折回来,抓了一把香灰,洒在他流血的伤口上。
此时,屋外忽然亮起无数火把,黄起在门外高声呼叫:“突发紧急军情,请内史移步中厅商议。”
他们担心墨谣失手,报告之后,黄起将军立刻带着副将和亲卫,直接围了郭善的住处。众目睽睽下,也好名正言顺地一并带走墨谣。
屋子里的墨谣却有苦难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出去说,内史大人已经被她砸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