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王氏这一招简直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且速度之快,根本容不得众人思考。之前的庭审也有这样互相厮打的,但像王氏这样以女子之身主动攻击咬耳朵的,却是从未有过的。
待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康糠已经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一时间,康糠血流满面。若不是衙役拉得及时,只怕被咬下来的就绝不是半个耳朵了。
一时间,有那素来胆小的害怕的闭上了眼,不敢看眼前的场景。也有那义愤填膺早就忍不住想揍康糠一顿的,觉得十分解气,不停叫好。
倒是王氏,慢慢跪坐在地上,满口的血污,加上她狰狞的表情,倒是有些吓人。不管别人怎么想,此刻,她心里一阵说不清是痛快还是痛苦的感觉。
她的女儿啊,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啊。
出乎意料的,连叶氏在内的几个苦主,都没有因为血腥的场面而害怕或者退缩,她们就那样盯着康糠,觉得他活该。刘氏更是起身前去扶着王氏,一阵安慰。
刘氏家被拐的是儿子,自然不担心被卖到窑子里去。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可能就在某处日日被劳役,做着最粗重的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她的心就如刀绞。
要说,王氏咬得好!即便是她不去,她也要去做一回。
叶氏安安静静地坐着,虽是一脸的愤怒,却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叶枫和陈继兴则一左一右在站在她旁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要换了以前,叶氏早就动手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想来她还是有分寸的。只是,此情此景,叶枫到底是在心里开始后悔,不该带叶氏来的。
日后埋怨,总比现在出事好。
就在叶枫以为叶氏会一直这样等着宣判的时候,没想到,叶氏一下子站了起来,挺着大肚子朝康糠走了过去。
陈继兴赶紧走了上去,拉住叶氏,不让她继续前进。虽然康糠已经被弄得很凄惨了,但不代表他已经没有了战斗力。
叶枫也以为叶氏会发狂打骂康糠,毕竟她心中肯定憋着一股气。而家里被拐的,也是女子。
见叶氏上前,众人都停止了说话,连衙役都愣住了。
他们不知道大着肚子的叶氏会怎样做。看那肚子,竟像是要生了一般。若是真的这样,他们实在是应付不来。
大着肚子的孕妇上公堂,且还是苦主,这还是第一次。
哪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叶氏跪了下去,朝康糠磕了几个头,这才说道:“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我只求你告诉我,你八年前是不是拐卖过一个叫千语的女孩子。那时她只有一岁,刚刚会说话,刚刚学会了叫爹娘。”
说着,叶氏似乎很痛苦地捂住了胸口,泪流满面地继续说道:“那是她第一次叫我娘。从那以后,八年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才一岁,你不可能将她卖到窑子里,对吧?”
此时天热,叶氏几乎支持不住,却也不肯走,歇了便继续说道:“你只需告诉我,你把她卖到哪里去了,我发誓,只要我能找到她,我绝对不与你为难。可是,若是你不告诉我,我哪怕拼了命也要杀了你。不管官老爷如何处置你,即便是你有一天从牢里出来,我也会找到你。”
说完,又给叶氏磕了头。
满嘴满脸都是血的王氏见叶氏这样,像是醒悟过来一般,也扑了过来。康糠见她又来了,吓得直接尿了,现场一阵骚臭。
他以为王氏又要咬他。
哪知,王氏却是和叶氏一样,对着康糠磕头道:“对对对,叶大妹子说的对,我女儿那时也才一岁,连话都不会说,不可能卖进窑子里,对吧。是了是了,没有人会喜欢带一个奶娃娃,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是了,一定是这样。你若是告诉我我女儿在哪里,我的这两个耳朵你随便取了去,我不敢有怨言。”
说着,又怕大家不信,对着围观的人群道:“那,这里这么多人,大家都可以做个见证的。好了,你说吧,你快说啊!我求求你了……”
围观的人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都忍不住哭了。
哪个做娘的不是这样啊,孩子在的时候事事对他好,孩子病了,恨不得替他生病受罪。现在孩子被卖了,宁愿舍了自己的耳朵,只是想知道孩子的下落而已。
白知县更是为难,要说他为官这么多年,什么奇葩的案子没见过。但是,像今天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苦主们先是愤怒,现在又开始求情,简直闻所未闻。
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若是再不出手,事情真不知道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于是,惊堂木一拍,白知县大声说道:“肃静!肃静!本官重复一遍,犯人康糠,青山县人,现年三十二岁,这些年共拐骗婴孩十六人,将之卖至各处以换取银钱,你可认罪?”
康糠还未说话,和顾惜惜坐在后堂偷听的康氏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出了内堂。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气质出众、看不出具体年岁的妇人冲了出来,通身素净,头上饰物全无。
她满眼都是恨地冲到了康糠面前,也不打他,只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众人都有些莫不这头脑的话:“你姓康?”
虽然不知道这妇人为何这样问,康糠还是机械地点了点头,有些害怕地说道:“是的。”
“好,很好,好啊。”康氏阴恻恻的笑道,慢慢地自己进了内堂。
见康氏自己进了内堂,白知县这才松了一口气。康氏丢了孩子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却不知道康氏居然也会这样冲了出来。
若是打了起来,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顾惜惜见康氏走了进来,这才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见顾惜惜满脸是泪,康氏只当她是同情自己,心对顾惜惜的好感度顿时上升了好几次档次。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顾惜惜是为自己而哭,也为那个与自己没有缘分的孩子而哭。
想那王氏,不过是一介农妇,为了自己的女儿,居然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咬下康糠的耳朵。为了自己的女儿,叶氏大着就要临盆的肚子也要下跪,只为问询女儿的下落。
可是,她顾惜惜呢?
堂堂知县夫人,儿子丢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恨自己。
“大人,我……我认罪。”
康糠对于白知县和王大义夫妇所指的罪行供认不讳,在众人的见证下签字画押。
终于到了最后宣判的时刻了。
众人都不说话,连康氏和顾惜惜也屏声静气,他们都想知道康糠的下场。
“犯人康糠……”
“大人且慢。”就在白知县要当众宣布康糠被判流放之刑时,有人突然喊道。
不得不说,今天这场堂审实在是太不顺了,每当白知县要宣判的时候,便有人会打断,或者有突发事件会中断。
见王大义跪着大喊自己暂停,要换了平时,他早就怒了,并治他个咆哮公堂之罪。
可是,今天情况特殊,却不是生气的时候,于是,白知县耐着性子威严地说道:“王大义,你有什么话要说?”
王大义倒是不卑不亢,认真地说道:“小人感谢大人的公正审判,小人也深信大人定不会轻饶了这花子。只是,小民不过是与儿子分离了大半个月,便已觉得生不如死。而眼前这些人,他们与自己的孩子分开了已经整整八年。”
说着说着,王大义就哭了出来。但是,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嘲笑他的,只觉得王大义有多可怜,那康糠就有多可恶。
“我不知他们这八年是怎么样活过来的,我更不知道他们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与自己的孩子见上一面。想到这里,草民便庆幸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但却更痛恨这花子。因此,草民提议,将这花子判斩立决。”
说完,王大义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王大义一说完,围观的人群便炸了,立即有人附和道:“对啊,大人,你一定要判他斩立决。草民也附议。”
“是了,如果他还活着,哪怕是老了,年纪大了,一样可以再次拐骗婴孩。”
“这样的人,必须死。我们青山县就没有这样的人。”
“杀了他!杀了他!”
一时间,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白知县判康糠斩立决。
见白知县犹豫不决的,陈继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学着陈大义的跪了下去,磕了头,嘴里喊着要判康糠斩立决。
白知县原以为王大义不过是索取赔偿,哪里想到对方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难题。要知道,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官员,判案都是有法可依的,并不能由自己说了算。
像康糠这件案子,按照当朝的律法规定,是该判流放之刑的,并不是众人想看到的斩立决。
想到这里,白知县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刑名师爷。
这师爷姓顾,颇精律法,奈何屡试不中,便安心在县衙做起了师爷。因着又姓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惜惜的亲戚,因此众人都高看他一眼。
白知县近日的窘况他最清楚不过。
虽然是遭了人陷害,但的确也没什么政绩可言。眼下,全国各地都有花子拐骗婴孩妇女的事件,多的是苦主。若是白知县判这康糠一个斩立决,虽然是有些冒险,并无法律依据,但绝对可以震慑青山县的花子。
只要康糠被当众斩首,想来青山县的花子定是会连夜逃走,其他地方的也不敢过来。这样一来,青山先即便再无政绩,但若是能够在全国占着无婴孩丢失的名头,也是不错的。
因朝白知县点了点头。
白知县虽然不懂律法,但见顾师爷点了头,便依着众人给的台阶下了,佯装沉思了一番,这才说道:“犯人康糠,拐骗婴孩一十六人,罪不可赦,本官现在宣判,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闻言,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喝彩,都是夸白知县清正廉明的。倒是叶氏和王氏几个,有些无力地哭了起来,互相拉着手打气。
叶氏更是朝康糠说道:“你快说啊,快告诉我我女儿被卖去哪里了,我给你求情,我发誓,我给你求情。”
听到自己被判斩立决的时候,康糠已经傻了,呆了,哪里还听得进叶氏在说什么,且他根本就不记得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呆傻的康糠就这样任由衙役押走了,留下几个苦主在那里哭泣。众人热闹也看了,便渐渐散了。
等堂里只剩下几个苦主的时候,康氏这才走了出来,对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说道:“你们不要哭了,哭是没有用的,根本找不回孩子。我也是丢了儿子的人,但是我并不放弃。我相信,只要我们继续寻找,终有找到孩子的那一日。”
说完,康氏又拿出五十两银子直接塞给王氏,说道:“这位妹子,我们都感谢你,感谢你咬下了那天杀的耳朵。你做了我们不敢做的,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拿着,得了空就继续寻找你的女儿。我没有多的银子,这些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早日找到女儿。”
说完,康氏便离开了。
她之所以这样做,的确是因为她非常佩服王氏。当然,还有一些话她是不好说的,那就是她的相公阴丽仁。一路上那么艰辛,她都没生出一丝怨言,倒是这一刻,她忽然无比瞧不起阴丽仁。
要不是她的身份使然,或者说她觉得这康糠不可能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去拐卖她的儿子,她早就扑上去了。
换了她,她只会比王氏更狠。
王氏还没反应过来,康氏又折了回来,补充道:“我就住在慈幼局旁边的那个院子,你们若是有空就来找我,这些年下来,我一直在寻找孩子的路上,一刻也不敢停。说起来,我也有了一些心得,大家可以交流。”
然后,不等王氏准备退还银子,康氏便离开了。
那内堂可不是想进就进的。
王氏想了想,反正康氏说了自己住在慈幼局,大不了空了的时候找她去就行了。到时候万一她不收银子,捐给慈幼局也行的。
叶氏原本还想跟着康氏去的,想去听听她的经验,等自己生了就好启程找孩子。但是,她的肚子忽然痛了起来,休息了一会儿,又有些无力。
见状,陈继兴和叶枫扶了叶氏,赶忙回家去了。
叶氏这样的情况实在是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了。真要出什么事,那就要后悔终生了。
一连几天,叶氏都没有精神,胃口也很差,不管陈继兴和叶枫怎么说,她都是那副蔫蔫的表情。叶枫想,大概只有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等康糠伏法后,慢慢地,叶氏会好起来的,毕竟,她肚子里还有两个孩子。
三日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叶氏便将叶枫和陈继兴催了起来,说要去县里。闻言,叶枫惊讶地说道:“姐姐,你怀着孩子,那种场面总归是忌讳,依我说,你别去了,我和姐夫去吧,看了回来告诉你就是了。”
陈继兴赶紧点头说道:“就是这个理,你就在家里等着吧,既然判了他斩立决,他今天定是逃不过的。”
叶氏想了想,便不再坚持,且她的确有些不适之症。这几天折腾的够呛,她也累了,乏了。
更有传言说,刑场阴森,对孩子是不利的。
好在叶二妹已经知道了这事,便留在家里照看着叶氏。
陈继兴和叶枫二人到了城里的时候,才发现菜市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不用说,过一会儿,康糠便会在这里伏法,结束他罪恶的一生。
康氏和顾惜惜更是早就选好了位置,在临街的茶铺二楼里坐着。透过窗户,便能将下面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管康糠有多害怕,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时间终究是到了这一刻。之前,在和师爷商量后,白知县也有意要震慑一下潜伏在青山县里的花子。
于是,早早地就把康糠押了出来游街。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头开始朝着他扔臭鸡蛋烂菜叶的,反正,此刻康糠已经全身都是这些东西了,在夏日里散发着恶臭。
不得不说,顾师爷的判断是对的,围观的人群中还真潜伏着几个花子。之前,他们听说康糠被判了斩立决还只不信,因为这在全国都是没有过的,他们不信白知县有这个魄力。
结果,白知县不但判了康糠斩立决,还拉着他游街示众。
看着康糠被折磨的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几人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规规矩矩地装作路人,生怕被人识破身份。
等时间一到,刽子手大刀一挥,康糠的人头就那样干脆利落地掉了下来。那几个花子一看,这简直不能再真实了。于是,几人一商议,连夜逃出了青山县,并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这白知县太狠了,这青山县也不适合他们继续待下去了。赚银子的确重要,但也要有命花才行。
虽然没有看到那历史性的一刻,但听见下面的人群一阵欢呼,康氏心里知道,康糠死了。隔着窗户,康氏留下了伤心的眼泪。
那个败类居然姓康,他怎么配。
阴平此刻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叶枫也在。只可惜,身在二楼的顾惜惜和康氏没有看见。顾惜惜倒也罢了,就算看见了也是空欢喜一场。
倒是康氏,徒留下遗憾。不过也不打紧,康氏和阴平马上就要重逢了。
围观的人中还有很多人是那天在解救王虎的过程中发挥了大作用的乞丐。见康糠伏法,他们也开心。
有那敏感的更是想着,若是再早几年就好了,也许他们就不会被拐骗了。
见围观者里有很多乞丐,想了想,陈大义直接上了台子,对着众乞丐和各围观者说道:“各位,我儿之所以能够被救出,全靠仰仗各位的努力。只是,我王大义不过是开了一间杂货铺子,所得有限得很。昨天晚上,我和内子算了算,这些年,所得银钱除了花销一共剩下了四百五十二两。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将这些银子全部拿出来。我知道你们人多,可能还分不到一两银,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不要嫌少。”
说完,便拉了阴平和猴子上台,将银子递给了他俩。
只可惜,康氏已经转身,准备下楼;叶枫也和陈继兴转身,准备去鹤年堂找张大夫。
叶氏这几日的情况不太好,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会出什么事。这年头并无什么手术之类的,若是叶氏因此而出事,那就真的是太可怕了。
听着王大义的话,众乞丐与有荣焉,平日里,他们都是被驱赶的对象,而此刻,他们是主角。
阴平并不擅长计算,更不善于分配,于是便把银子交给了几个年长的乞丐,由他们去统计分配银子。反正大家都在这里,也不怕他们会昧了良心私吞。
这老乞丐也是厉害,想了想,便对大家说,这样吧,一人先领一两,剩下的,我们就全部拿来买吃的。
众人一听,这样的做法极其公平,都自发地一一排了队,上前领银子。
叶枫正准备离开,王大义拉住了他说道:“这位小哥,倒叫我好找。若不是你出了那主意,我儿说不定还找不回来,刚刚你也看见了,我的全部家私已经散了出去,不过我的店铺还在,你需要什么只管上门拿。”
叶枫心里想着,这倒是个豪爽的,难怪这么多年才攒了几百两银子。不过,也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因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以后万不可大意了。我们回家还有事,就此别过。”
就在叶枫准备转身的刹那,他忽然发现,台上站在精瘦精瘦那个小乞丐旁边的那个人好眼熟。
他是谁呢?
只见他站在一旁,神情落寞,头发不长,却又不短,衣服也明显不合身。
难道是……叶枫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若真的是阴平,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是在无名寺吗?
阴平站在旁边,看着大伙分银子,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多么希望这次被救出来的是他自己。
那天,站在衙门外,隔着重重人群,看着林氏搂着王虎,他的心里全是羡慕,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母爱。
陈继兴见叶枫发呆,便问他在想什么。叶枫这才醒悟过来,对陈继兴道:“姐夫,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我要去确认一下。”
说完,叶枫便朝台子走去。
若真是阴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