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章抽手,已感到疼痛。
此时看去,葛琼向来毫无波折的面孔就像细纹一般,由外破裂开直划到嘴角,到嘴边,却也是抿起的,留有愠怒,就完全不是平日里的他了。
“你为何,会来此处?”
一声声,像敲打幼章的心。
幼章侧面望过去,惊起的心霎时静了下去,她没有必要恐慌,她的事,只需要给自己说一个理由就好。
任凭葛琼的模样让他不敢直面,便还是要硬着头皮说话,“我为何不能来这里?”
葛琼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没有说话。
“我为何不能来这里,此处虽为葛府台的地段,我却还是可以随意游走的,既没有干扰你,那我何去何从,你又有何原由要来质问我。”
“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幼章自个儿握紧的手缓缓放开,她直面他的眼睛,这一看,见着他瞳孔里不可见的情思,幽黑不可测,让幼章一时恍惚,“葛琼,那你是想问什么?”
多有幽深的瞳孔也破裂开,葛琼的眼睛霎时睁大,如此清晰,以至于让幼章瞧见了他眼睛里的红血丝。
他松了手,却没有放下,“你走罢。”
手臂被捏得疼,幼章没有去揉捏它,与葛琼行了礼,“我走了。”
放她从这里走去,眼见着,再瞧不见。
也该放手了,前面的亭上还有人在等他。
可为何,为何,是三叔来做这样的事。
“三叔。”
“你来了。”
走一步台阶,如同一块巨石压下,每近一步,连呼吸也变得炙热,他喘不过气来,一声唤,“三叔,你为何?!”
面前人并没有多般波折,方才动弦,已沾了尘气,他一根根擦拭,如同他这个人,眼睛里容不得瑕疵。
“那你是为何?”
“三叔!”
葛思珉摇头,“不要这样唤我,从前有分量,我自能承受,你还不了解我,自你不顾我的心思起,我便是再担当不起,我怕,我怕你再多唤一声,到明日,我就真的会听不了这俗世的声音了。”
葛琼握拳,“梅先生的事,是我对不住他。”
“不不不,你没有错,怪我,”此时最后一根弦便已擦好,因太用力,凭空发出清脆一声来,“怪我没有筹划好,论心思,你比不得我,就怪我,看错了人,把你看得太重,把你看得太好,便是我最大的错了。”
葛琼是知道的,事到如今,三叔从没有指责过他,今日……
“三叔既然看重我,又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溪川,”葛思珉抬起头来,“你要知道,到如今,我还没有对你动过手。”
“我知道,”可怕今晚之后,就什么也来不及了,“三叔不要这样,如若你有何不满之处,便是那日的气愤,大可都冲我来,不要,不要再伤及无辜的人。”
“为人臣君,行调令为事,我为何要气愤,又为何要怪你?”
“三叔,”葛琼吸气,转过脸去,不让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自我记事以来,便承蒙你照料,到如今,什么样的情意也还不清,我一直敬爱你,如若有朝一日,你要溪川做什么,溪川便什么也答应你,可,可还情之前,我只想做完这一件事——”
“你敬爱我?”葛思珉打断他的话,闻言竟笑了起来,笑声温润,缓缓为止,“你既敬爱我,又为何要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面前一面刚刚才擦得光亮的木琴被葛思珉一掌推下,顿时摔得个支离破碎,“说什么如父山重的情意,说什么敬我唯我之令的嘱托,我这个人,从来都是骗得了谁,却谁也骗不了我,你寻了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殊不知,就犯了我多年不提的忌讳,这人,我顾及往事的情面,明日你便来领走,你若不来领,这世间,从此便再没有她容身的余地。”
三叔动怒,葛琼下意识跪地,跪完才知此时已晚,他一叩首,伏地不起。
“三叔息怒,人,明日,我也不会领,但凭三叔您处置。”
“呵!”葛思珉站起身,夜里风凉,吹得他广袖飘起,手按在口角,咳一声不停,咳了三声才止,“我的好侄儿,苦海无涯,望你早日回头。”
留一堆碎琴在地,余弦已断,人早走了,葛琼才抬起头来。
这心,便像晚风一般,一段又一段,没有个着落。
夜里起风来,月色正好,三更天梆声起,屋檐来去有人,脚落无声。
彼时幼章正在屋里睡得香甜,忽被屋外声惊醒,拨了细帘问,睡眼朦胧,“出了什么事?”
平日素为镇定的香涎此时连小灯也忘了点,夜色里瞧不清她的脸,声音却是颤抖着的,“大公子夜里伤疾复发,守门的人拿不定主意,大奶奶现下已过去了。”
“什么叫拿不定主意,日里还好好的人,怎么就拿不定主意了。”
“姑娘,”香涎已然落泪,“说是状况凶险,前日庸医交代不清,此伤不为一般,不宜过饮,却偏偏日里大公子就喝了不少,半夜里倒床上就吐了血,到现在还没有醒。”
夜里寂静,却大事不显,小事不断。
到清晨,一切才静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袁府里,守门的丫头门外焦急,袁大夫人疾步而来,“让开,唤他过来。”
袁如意昨日醉酒,此刻被泼醒,抹了一把脸,从床上缓缓坐起,定眼看见面前人,“太太有何事?”
“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什么也没干啊,”哦,是这个事啊,“刚有个心思,不是已经停了吗,那刘家人虽小门小户的,我也怕惹不起啊。”
“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你停得了吗?”眼见着他又睡去,实在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捏住他耳朵,“你是眼睛瞎了不成,竟然看上那个无有根基的区区一房庶女,你也竟干得出那般拿不手的事来,害人害到商家人头上去,你是不是不顾你已有四代名门的身份,那般的人,也值得你动手,你,你真是不可救药。”
“太太,我要动手,你还拦得住?”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袁家当家中馈的大夫人已然被他气的出不来气,“你只管做,看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怎样踏进我的家门,我主持中馈二十余载,拿你没有办法,还拿她一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姑娘不成,七郎,你莫要与我斗!”
“斗什么斗,”袁如意倒下,揭了被子盖在身上,“我既有一百个心思也没有用,她瞧不起我,她从来都瞧不上我,也瞧不上你,她,她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七郎——”袁大夫人怔住。
“别叨叨了,且让我睡一会儿罢,睡着了,让我做个香甜的梦便好。”